4月6日同二月河去邓州小记

2022-09-16 11:26:44 作者:周同宾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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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界集会,二月河很少参加,即便省城、京城的作家代表大会,他也缺席。说他狂,傲,架子大,他都不在乎。这次,豫西南一隅的邓州举办“花洲之春”文学座谈会,倒欣欣然应邀前去了,甚至有点急切切的,仿佛冥冥中有一条绳硬把他往那里拽。(这是一个谜——他身上有很多谜,谜底都在他心里,能破解的很少。这个谜却被他自己弄透了,此乃后语。)这个会是冲着花洲书院开的。花洲书院是范仲淹创办的。范仲淹时任邓州知州。任知州的范仲淹在花洲书院写出了文学史上的璀璨之作《岳阳楼记》。范公道德文章,皆为千古楷模。作家们去花洲书院,就具有投师朝圣般的意义了。

南阳到邓州,百余里车程。车走在蓝天下的阳光里,天气好心情就好。我们达不到范仲淹的境界。想这条路,范公至少走过两次,一次从汴京来赴任,一次离任去杭州。他当年是骑马?是坐轿?是乘车?我不知道宋代的州官享用何种交通工具,我只知道不管哪种,速度都不快。慢也好,行进中可以细细密密思考,从从容容吟诗。这么说,这条古道的泥土下面,散落有范文正公的思绪和诗句,可惜岁月尘封,再也难以捡拾。文友们说一路范仲淹,二月河却很少开口,只木木地望着车窗外,一副深沉状,良辰美景也罢,前朝往事也罢,似乎都无动无衷。他心里想的啥,天晓得。

很快就进了邓州城。下车就参观花洲书院。书院建在百花洲畔。百花洲,特静幽,有水纡曲,有丘起伏,有桥拱然,有亭翼然,有老树述说沧桑,有繁花铺陈烂漫,有阵阵春风决意要把游人熏醉。花洲书院凡五进,堂庑皆青砖碧瓦,平甍阔檐,雕镂成传统图案的窗棂泄露古典的阳光。过牌楼,绕照壁,穿春风堂,参先师殿,看万卷楼,登春风阁,拜谒范文正公祠,处处若有书香隐隐飘拂,文化味郁郁充盈。导游小姐巧舌如簧,远去的往昔被渲染成可视可听可触的生动,努力要把一群作家拉回历史深处的苍茫。作家都散漫,二月河更散漫,天不拘兮地不束。这次第,却惟有二月河最守纪律,紧紧跟随导游,洗耳恭听解说,酷似一个戴红领巾的小学生。我纳罕,他的学问如果是一条河,导游的知识可能只几滴水,他竟如此虚心,像听朱熹老夫子在白鹿洞讲经论道。

在春风堂前,我蓦然发现一块粗砺的石头兀立,上镌“二月河读书处”一行大字。下刻二月河一篇散曲体的诗,曰:

蹊径老塘犹存,残城草树相抚。春风阁前明月清新,百花洲上斜阳迟暮。四十载烟尘如昨,八百年游子归路。指点少小新学生,知否知否,此是范子情断处。忽地明白了,四十年前,二月河曾是这里的学生啊。 从1961年到1963年,他在邓县一中念书,学校就在花洲书院。我问他,读书处是泛指还是特指,是否真在勒石的地方读过书。他说,在偏院的三眼井边读过小说。那时候,人世间只有高中生凌解放,还没有作家二月河。我猜想,二月河终于横空出世,与范仲淹,与花洲书院,总有点关系吧。多次改朝换代,书院几经兴衰,范公留下的一缕文脉应未中断吧。这篇铭文,情真辞切,有深沉的慨叹,悠远的寄托,挚切的希冀,和别人无法体味的今昔之感,也透露出几许隐秘的传承消息。

中午吃饭,二月河特意让东道主请来他的三位老师。进餐厅,他说:“朋友们,委屈了,今天我要待老师。”硬把老师拉上主宾位置,官员和作家都替他陪客。席间,只和老师叙谈,问身体,问家庭,恂恂然执弟子礼甚恭,怡怡然如对长者的慈颜。听说某位老师已经故去,不禁唏嘘不已,黯然久之。每道菜上桌,必先用筷子的另一端一一为老师夹进餐盘。向老师敬酒,满满斟了,双手捧杯,躬身奉上。孔子曰:“有事弟子服其劳;有酒食,先生馔。”此之谓也。

他说:“见了老师,心里高兴。”饭后,不顾疲劳,又张罗笔墨宣纸,为老师写字。写的是唐诗集句,有“蹉跎冠冕谁相念,寂寞烟霞公自知”“已被秋风教忆脍,更携书剑到天涯”等多幅。他似乎要拿出自己的全部本事,献给师道的尊崇。多年前,二月河做过一篇《致老师的一封信》,曾引发读者訾议,以为他亵师渎道。从这天的表现看,情况远非如此。他讨厌的是旧教育模式对学生个性和创造力的扼杀,绝不是自己的老师。

回来路上,我说:“那时候在邓州,你是长小尾巴的小蝌蚪,现在,成大青蛙了。”他说:“大蛤蟆。”

(周同宾:南阳著名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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