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州网讯 老街终于要拆了。街两边有着上百年历史的老房子像一个风烛残年的老人,颤颤巍巍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这条大约一公里左右,坑坑洼洼、残破的老街留给了我太多的回忆。记忆中的老街,粉墙黛瓦,古朴凝重。两层砖瓦结构的小楼挑着灰色橼头,屋脊上长着绿油油的瓦松。斑驳的墙壁,古老的院落,像是姨父手里翻开的那本线装书,古雅厚重,充满了岁月的味道。
老街是一条东西街,南北走向的古城街穿城而过把老街冲成东西两条街道。古城街和老街的交叉口周围在六十年代曾经是县城里最繁华的地段。老街凭借着它优越的地理位置和久远的历史,屹立在县城的繁华地段,傲视四方。五行八作的人汇集于此,人声鼎沸,交易繁忙。
姨父家就住在老街“小西关”。邓州人都知道,小西关是个回民聚集区。据有关专家考证,邓州的回民来源有三个途径,一是明初随山西移民过来的;二是明末陕西马守应回族起义军,在淅川至南阳一带与明军作战失利后部分将士在邓州疏散隐蔽起来;三是因宗教活动进入邓州定居的,如姬、买、摆姓等。因为回族老表来自祖国的西北,为怀念家乡,大多聚集在县城的西边,他们大多以作小生意维持生计与当地的汉民和睦相处,很早就以邓州人自居。姨父家住在老街偏西,房子坐南朝北,拱形的大门,白灰色的墙,进去是一个幽深的院落,住着几户人。姨父家的表姐大我几岁,长得很漂亮。我跟在表姐后面就像是安徒生童话里的那只丑小鸭。表姐人见人爱,我每天都屁颠屁颠地跟在表姐身后,看着大人拿着五颜六色的糖果,蹲在地上满脸堆笑地喊,小玲,小玲,来,让我抱抱;小玲,来给我唱支歌。我不识趣地跟了过去,大人收起了笑脸和手里的糖果,我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却无落寞之感。
我这样不屈不挠地跟在表姐后面其实是有原因的,因为表姐有一肚子讲不完的故事。表姐讲的故事大多是妖魔鬼怪。在某个夏日悠长的午后,大人都午休了,我和表姐钻在耳房的小旮旯里,或是挤在表姐的小床上,听着表姐讲着鬼故事,讲到紧要处,表姐神色庄重,一脸严肃,那一对儿长着长长睫毛的大眼睛,忽闪忽闪地眨巴着,像极了神话里的白雪公主。我的思维跟着表姐的故事飘忽着,臆想的动物、妖魔……我怕极了,尽管是炎炎夏日,却感到满屋阴风阵阵,身上发抖。有时候我们也在一起煞有介事地讨论我们各自从哪里来的,表姐非常自信地说,她是她家院子后边那棵老皂荚树上长出来的。我不知道自己咋来的,表姐就笑我,我说我好像是路边捡来的,表姐就说,难怪你长得难看。
表姐的故事大多是姨妈给她讲的,姨妈的故事是姨父的书上写的。我上表姐家,最怕的人就是姨父。很多年过去了,姨父也早已不在人间,我记忆中的姨父依然像雕刻的石像一样。姨父是标准的美男子,三七开的头发,有条不紊地梳理着,一双又大又冷的眼睛,不怒自威。记忆里他总是坐在院子里的一张藤椅上,面前放一张书桌,桌子上放着一本仿佛永远也看不完的泛黄的线装书,那竖版排列的繁体字,让我充满了敬畏。姨父谁来了也爱理不理的,时间长了,我们都习以为常了。听我妈讲姨父是个右派,我小时候,爹妈老是半夜吵架,说是姨父又被人打了。姨父的事,在家里也是犯忌讳的,大人都不让说。
姨父在家是绝对的权威,表哥表弟姊妹几个都怕他。姨妈性格温顺,对姨父低眉顺眼的,受委屈了也总是背着姨父擦擦眼泪。姨父在家里,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姨妈做好饭端上去,要是不说一句,饭好了,你吃吧!那碗饭就是放到天黑,姨父也不动一口。姨父会说,你这饭是端给猫的,还是端给狗的!姨妈只得陪着小心,连声说,对不起。据姨父自己讲,姨父家祖上是随明末清初的回民起义军首领马守应来邓县的,姨父为这感到自豪,但他倔强的性格,在那个年代让他吃尽了苦头,一家人都跟着遭了很多罪。这房子是据说是姨父祖上买一个大地主的三进院,姨父在这个院子里度过了平安幸福的童年青年和饱受折磨的后半生。土改后,院子里分来了几户穷人,成了一个大杂院,随着世道变迁一天天地破败下去。
记忆中的老街,街衢井然,生意兴隆。两边建筑历经百年风霜虽然老旧,但修整得体。每到傍晚就会有一个胳膊上戴红箍箍,上面写着“卫生员”三字的小个子老人,拿着一个大喇叭拖着长长的腔调抑扬顿挫地沿街喊着,洒水扫地了!洒水扫地了!于是家家户户都有人走出来拿起笤帚、水盆出来打扫卫生。
上世纪七十年代的一个明媚的春天,表姐胸前戴着大红花,穿着军装挤在装着满满一车青年男女的解放牌卡车里,成为邓县城最后一批上山下乡的知青。汽车发动机响了,表姐挥手向我们告别的时候,我看见一张稚嫩的生动的少女脸庞,映照在三月的阳光里。我站在老街边,一辆辆卡车载着和表姐一样年纪的热血青年轰鸣着从我面前绝尘而去,我在汽车卷起的灰尘里发呆。
表姐走了,我从此不去老街了。
老街要拆迁了,它就像一个慈爱的老人,我忍不住想看它最后一眼。在某个细雨霏霏的日子,我一个人独自行走在小西关,脚下凹凸不平的路面,路两边破败坍塌的房子,就像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历经岁月的摧残,再也没有一点汁液能润泽千疮百孔的肢体,让它苟延残喘。仰望四周,在豪华气派的现代化高楼大厦包围下,老街就像一个和城市格格不入的,满身肮脏的乞丐,怀揣着关于岁月深处的无尽故事,奄奄一息地倒在霓虹闪烁、日新月异的都市怀抱里。表姐家的那座老旧的宅子,在姨父、姨妈过世后,儿女们都结婚嫁人,纷纷搬了出去。我试图走进去想再看看当年姨父读书的那个过厅,看看表姐讲鬼故事的那个房间,但是一切都面目全非,里边住着的中年女人疑惑地盯着我,生硬地质问我干啥呢,我解释不清,匆匆地逃走了。
表姐后来过得很不幸福,她继承了姨父的脾气性格,桀骜不驯。和丈夫离婚后,多年孤身一人,也不愿意接受别人的施舍,几年前远嫁他乡,和家里断绝了往来。我想以表姐的脾气,要不是走投无路,她是不会嫁人的。但愿她现在过得好。
我走在四月的暖风里,细雨中我仰面看见表姐家房子上长着的绿色植物,在灰蒙蒙的天空下,依然青葱。那翘起的人家屋檐,沧桑斑驳、满是青苔的青砖灰瓦,都似乎在诉说着它曾经的繁华和荣光。在不久的将来,一座规划好的新街道将矗立在邓州老城的中心部位。百年老街走完了它生命中最后的行程,一个全新的生命体即将诞生!
啊!再见了,老街!
啊!再见了,老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