苞谷穗高高的挂在枣树上,既通风向阳,又免被鸡猪糟践,可谓一举两得;然而老鼠却又出来作祟了。老鼠这畜生真是农民的死对头,农民们种什么它们吃什么,收什么它们吃什么,可谓是照单全收,一点也不拿自己当外人。你把苞谷穗挂在树上了,它们竟会顺着树干爬上树去偷吃;你在树的根部绑上一圈圈的塑料薄膜,指望着塑料薄膜的光滑能够阻止它们的攀爬了,它们又会“曲线救国”:先爬到旁边的树上,然后再跃身“飞”过来,溜到苞谷穗上继续偷吃。——你看到过会“飞”的老鼠吗?一只老鼠鬼鬼祟祟的爬了上树,窜到距离对面树梢最近的枝头,摇头晃脑的估量了一番远近,然后便腾空跃起,落下时恰正四足抓住对面大树一根细如竹筷的桠杈,身体吊在下面并带动着桠杈颤悠了几颤悠,再然后就一个翻身站在桠杈上面,直奔苞谷穗而去,——这就是会“飞”的老鼠了。有时候偌大的一簇苞谷穗,外面看着好端端的,可是翻开一看,里面的籽粒却被啃啮得残缺不全,碎屑狼藉,而且还有做过巢穴生过儿女的痕迹。哎呀,你的那个气啊,你的那个恨啊!大人气恨,孩童们更气恨,他们制作了弹弓,专门用来对付老鼠,这时候的大人们是决不会制止的。看见老鼠哧溜溜的爬上树去了,孩童们拉开弹弓,一石子飞了上去;啪,老鼠被打落下来摔在地上,赶紧翻个骨碌,飞身就跑……
秋天蹀躞而去,冬天蹒跚而来。随着时间流逝,也随着日晒风刮,挂在树上、吊于墙上的苞谷穗籽粒中的水分渐渐散逸,渐渐变得干硬,干硬得指甲掐不进牙齿咬不动,干硬得手持两株苞谷穗棒使劲一磕,籽粒在四散飞溅的同时,又发出着铮铮铁音,于是就该卸下来放进屋里,准备“扣”苞谷穗了。
卸苞谷穗的时候,依旧是七八岁的孩童爬上树去,依旧是将井绳的一端掖在腰间,不过这次井绳的作用已经不是从上往下系苞谷穗了;孩童们毕竟头脑灵活,想出了一种既简单又快捷的办法:把井绳一端牢牢的系在树杈上,下面的大人则将井绳另外一端牢牢的系于门槛上,中间部分拉直扥紧,这时候的井绳上端高而下端低,呈着倾斜的直线形状,相当于在枣树和门槛之间建成了一条快速通道。孩童们取下苞谷穗后,一对一对分开搭放在井绳上,苞谷穗由于重力作用,顺着井绳“哧溜”一声就滑落到了家门口;取完两穗,再取两穗,哧溜哧溜,苞谷穗沿了井绳连绵不绝、持续不断的滑落着,其速度之快,姿势之美,简直令人眼花缭乱,且又省去了来往搬运的时间和劳烦。这真是方法大似气力,名言不服不行啊,这真是杀猪杀尾巴,各有各的妙法啊!
下雪了,洁白的雪花将大地覆得严严实实的,树木啦、房屋啦、柴垛啦,更是银装素裹,分外妖娆。下雪的日子,农人们不能下田干活,况且这样的时节,田里也基本没活可干,于是就全家老幼围坐家里,拥着黄泥和草土法捏制的火盆扣苞谷穗,——就是一颗颗、一行行的将深深嵌入苞谷圪垱中的苞谷籽粒扣落下来。火盆焐出的熏得眼泪长流的浓烟中,农人们左手握着苞谷穗,右手拇指和其余四指分开,拇指用力将苞谷籽粒扣下来,落进下面接着的一个硕大的竹编簸箩里;咯叭咯叭,是苞谷籽粒脱离苞谷圪垱的微音,哗啦哗啦,则是苞谷籽粒落进竹编簸箩里的微音。长时间的用力,再加上天气的异常酷寒,右手拇指疼而且困,甚至皮肉都会开绽,但这是不能松懈的,因为一大堆的苞谷穗全得通过这样的方式扣下籽粒来呢。于是不得已便戴了线织手套(邓州农村俗称“手帽”),依靠手套来略略保暖,依靠手套来稍稍减轻手指和苞谷籽粒之间的摩擦;或者选上一截苞谷圪垱握于右手代替拇指,借其外力将苞谷籽粒“扣”落;又有一种尖端呈宽扁圆凹形状的锥子,可将苞谷籽粒中间的一行或数行“吃”掉,这样扣起来就相对省力多了。只要没有别的活路搅扰,农人们便早晨扣,中午扣,晚上扣,漫长的落雪的深夜依旧在扣,甚至熄灯灭火了,脱衣上床了,还要摸摸索索的再扣上一会;日子就这样一天天的过着,直到那大堆的苞谷穗完全扣完,直到冬去春来天气渐渐和暖,这才开始转向别的活路……
西北风呼啸的冬夜,做父母的常常会在铁锅里炒上一大瓢苞谷籽粒,然后分给孩子们每人一小捧,说晚上就不要喝汤了,晚上喝汤容易尿床。孩子们脱了衣裳,抖抖索索的蜷缩在四面漏风的被窝里,在相互依靠体温取暖的同时,又各自巴掌小心翼翼的攥着炒得半煳的苞谷籽粒,“咯嘣咯嘣”的咀嚼着,吞咽着,依靠苞谷籽粒化作的粥状食糜来减轻漫长的冬夜胃的蠕动造成的饥饿感觉。很多时候,孩子们嚼着嚼着便沉入了梦乡……
某一天,炸苞谷花的来了,在村里选择一个避风向阳的墙角处摆开家伙,开始炸苞谷花了。炸苞谷花的总是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蓬头垢面,褴衣如鹑,一面转动炸苞谷花机的手柄,一面掌握着开盖起爆的时间;少者仿佛不足十岁的模样,鼻涕横流,长衣过膝,一面来回推拉风箱吹风,一面朝着炸苞谷花机下面添加干柴。老者少者身后停着一辆架子车,车上堆放着一卷破烂铺盖,那是他们走村串巷睡觉的家什;老者少者面前,通红的火舌呼呼啸叫着,轻吮细舔着黑乌乌的炸苞谷花机,这是他们走村串巷吃饭的营生。倘若父母高兴,肯花一毛钱的费用,再从家里挖来一茶缸的苞谷籽粒,那么就可炸上一锅苞谷花了:将苞谷籽粒倒进炸苞谷花机滚圆的肚内,再兑上三块两块晶莹的糖精颗粒,然后便将炸苞谷花机支放火上慢慢转着;转啊转啊的,看看时间到了,老者搬下机器打开盖子,“嘭”的一响,雪白的蓬松的苞谷花在冲进一口脏破麻袋的同时,又四散飞溅开来,孩子们立时蜂拥而上,你推我搡、吆三喝四的抢拾着那些零散落于地上的苞谷花,抢到一颗,便迫不及待的塞进嘴里。这苞谷花极其好吃,甜,软,滑润,吃了一捧还想再吃,但父母却锁进箱子里了,说是要春节时候家里来了客人分给客人带的孩子吃;孩子们便盯着箱子,在心里盘算着春节客人来家的时候一定要厮跟在后面,大概,也许,或者能够分得一小杯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