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秋天走的。秋天,正是收获的季节,父亲带着他的收获走了。
父亲一生收获很多。
记得最清的是那年堂叔和堂婶闹别扭。堂叔老实巴交,在单位只知埋头工作,不知靠近领导。多年原地踏步,对他寄予厚望的堂婶便常叨叨:“你看人家王小刚,还没你进厂早,都成主任了。也不知跟领导套套近乎,光低头干活儿有啥用?!窝囊废……”堂叔本来心里就窝火,堂婶再一叨叨,当即就爆发了:“看谁不窝囊跟谁过去!”“三条腿的蛤蟆难找,两条腿的人还不一抓一大把!”堂婶针尖对麦芒。堂叔一跺脚,从此不回家。堂婶有些悔,可一想到一“低头”,将沦落为“二把手”,以后说话可能就失了分量,便憋着股劲撑。
眼看一段婚姻就要断头,堂叔一家焦得整日愁眉不展。后来,终于迎来了转机,长期住在娘家的堂婶要生了,再也没劲撑下去。托人捎话给堂叔,堂叔不理。不得已,堂婶来找父亲。本来,堂婶的事,他完全可以不管,堂婶曾为宅基地跟俺家闹过。然而听完她的哀告,父亲二话不说,就去单位找堂叔:“一个大男人,咋心眼跟个‘针鼻儿’?!”堂叔听不进,“哥,我已下了决心!”知道再劝没用,他转身找厂长。厂长温厚,合力做工作:“生的可是咱的娃儿,咱不回去照护谁照护?!再说了,家庭矛盾都处理不好,真要将来交给你几十号人,能让我放心?!”
话到这份上,堂叔回了头。就这样,一段悬于一线的姻缘,愣是让他给续上了。
“哥,这是刚煮好的饺子,快趁热吃吧!”不但退了多占的宅基地,而且只要做了好吃的,堂婶准会第一时间端给父亲尝鲜。
父亲,因仁善收获了尊重和礼敬。
第二件事,要追溯到公元一九八六年春天了。老家村东头桐他爹得了怪病,治仨月没治好,一撒手走了。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不说,还落下了一屁股债。葬完,一场大雨,又淋倒了桐家的土坯房。吃没吃,喝没喝,住没住,桐的娘只能一个劲拿头朝墙上撞。看不下去,父亲转身回家拉粮,放树。那年月,俺家生活也不宽裕,但他不管不顾,献了粮、树不说,又跑东跑西,四处呼号,鼓动众乡邻有力出力,无力出物,五天不到,愣是为桐家捧起了三间瓦房。
“这一辈子,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你大伯!”瓦房建成的当天,桐的娘领着桐一个一个跪拜乡邻。在父亲面前,更是长跪不起。
“柴娃子他爹,来,喝碗茶!”知道了父亲的心地,从此,凡经过左邻右舍的门,乡邻们都会热情相邀。
父亲,因热忱收获了声誉和威望。
第三件事,则几乎伴了父亲的大半生。因在剧团混过,肚里戏文一串接一串,唱念做打有板又有眼。精神生活贫乏的早些年,劳作之余,乡邻们就会拥来,找父亲消遣。无论何时,无论何境,他从不嫌烦,只要来人,就歇了手中的活,声情并茂地唱。天暖时,在门前空场上;天冷了,挪到屋里头;嗓利时,响如笛箫;嗓哑时,到人群中,咿咿呀呀如话家常。母亲心疼,“嗓子不行了,先歇歇!”每每听到这话,父亲的头都摇得赛过“拨浪鼓”,“咱有啥本事,不就是会唱两句?人来,咱不张嘴,对得起谁?!”近年来,老家文化生活日渐丰富,但仍有上了岁数的乡邻赶集般登门,虽身体已大不如前,父亲却竭尽所能让大家伙“乘兴而来,尽兴而去”。
“柴娃子他爹,这是娃儿捎回的酥糕,尝尝!”时不时,有人带来了点心。
“柴娃子他爹,这是娃儿捎回的毛尖,尝尝!”时不时,有人带来了茶叶。
父亲,因无私收获了馈赠予回报。
……
作家史铁生说:“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既是节日,为了庆祝这个节日的到来,任谁,怕都是要准备点礼物的。当然,父亲也不例外,他穷其一生准备着。所以,当这个节日来临的时候,收获丰硕的他,就平静得像无波无澜的水。一如往常,吃完午餐,躺下,然后,默无声息地离去。没有憾事交代,没有话语诀别,只留下一串串故事,供儿孙们一生品咂,传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