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炙烤着大地,田地里机器收割后的麦茬挺立或倒伏,整个田野呈现出匍匐姿态。一些凌乱的秸秆和倔强的麦茬,在等待着一场酣畅淋漓的雨水。土地的原色被遮盖,热腾腾的原野渴盼着一场雨水对黄色幕帘的洗礼,然后这深褐色的土壤,就完成了一年二十四节气的自然交替。
芒种这个时节,阳光充足热烈,而割麦的气氛正氤氲开来。手机里,穿着高跟鞋和制服的一群女生整齐地弯着腰,她们被安排在麦田里做出割麦的样子,背景音乐响起:快回家,你妈喊你割麦呢。
无论是摆拍还是恶搞,用什么样的方式收割麦子已经不重要了。工业革命的进步让机器代替了手工,割麦失却了仪式感。曾经收割前的紧张筹备,被一个叫烟火气十足的物资交流会所占据,镰刀、草帽、黄酒、蔬菜等所有必需品,都在摩肩接踵的人流和人声鼎沸的摊位上购得,人们用简单朴素的交流、碰触和挤攘着提升收割前的热度渲染气氛。
而今,机器悄无声息地开进了麦田,隆隆的轰鸣伴随着漫天飞舞的颗粒、尘土和碎屑,以粉尘般的浓雾遮蔽天日,拉开了麦收的序幕。
记忆里的六月,不仅能穿着白色鞋袜游走在街头欢度六一,舔舐香甜可口的冰棍,还可以放几天麦假,拿个小篮子到城区周边捡拾麦穗上交学校。烈日下,人们手持镰刀,弯下脊背,劳作在金色的麦浪里收割一年的幸福。汗水滴答,裸露的肌肤变成了酱紫色,身后成捆的麦摞子覆盖了全部的劳累、疲乏和疼痛,对顽皮偷懒孩子的责骂声,使这场收割携带着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宗教神秘感。偶尔趁麦假到农村的外婆家小住,为了躲避炎热,外婆和舅舅总是借着月光在夜里收割,天还未亮,他们就匆匆奔向田地。半夜醒来,黑暗和孤独袭来,这种没有陪伴的夜晚曾经让我一度对割麦产生恐惧。
麦子熟了,丰收在望。打卡麦田变成六月的一种时尚,以金色麦田为背景的各种拍照和视频在手机的各个角落里蔓延。丽人们身着华美服饰,红唇媚态,或低头沉思,或张臂拥抱,或回眸浅笑,棕色、米色、卡其色……女生们无论穿什么颜色的衣服,都与身后一望无际的麦田颜色相匹配,毫不违和。麦色以一种含蓄稳重的成熟接纳和美化了这些妖娆的女性,饱满的籽粒内盛放着白色的浓稠汁液,沉甸甸的果实与母性的光辉一起散发出中性色的暖意,那是人类需要的爱、幸福和完美。
我被这些麦田和人像牵引着,在一个接近黄昏的傍晚,走进了麦田。这是一场纯粹的邂逅,一位结实的中年男人,站在麦田边,与家人商量着什么时候收割。麦田被远处的夕阳涂抹了一层橘色的光亮,微风过处,圆柱形的麦穗欢快地摇晃,密集地碰撞和相互抚触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男人沮丧地说,麦子高度不够,只能用机器收割了……男人的脸呈现出健康的紫膛色,他微微蹙起了眉头,身后一把镰刀握在手中。
一个无法得到鼓励和能量释放的劳作,使得这场丰收看上去很失真。镰刀在男人的手中晃了晃,他走近女人,商量了一会儿便开着三轮车离开了。
月亮爬上来时,金色的麦浪和银色的月光交织,璀璨的光亮与神秘莫测的暗黑互衬,麦粒们在广阔的背景下窃窃私语,小声欢唱。今夜,对未来的期盼,会让麦子们在光影里怀念曾经一路的孕育和成长,释放内心即将脱离母体的快感,并安然入眠。
今夜,能安然入眠的还有一位诗人。他住在小城偏远的农村,我在微信里看到他家的麦子已经收割。六月的繁忙丝毫不影响他的诗行,每天照例排成了一道道与众不同的田畦,规整而不失瑰丽,闪耀在远乡僻壤。农忙时节,诗人家的田地显然没有诗行整齐,在很多农人眼里,他的诗行就愈发显得不屑和渺小,于是诗人的稿费相对于生养他的那片麦田,他更倾向于后者。我曾经在一个冷冽的冬日拜访诗人,他沾满灰尘的棉裤裤腿上粘挂一些细小的麦粒壳皮,散乱的头发里竟然也藏着零碎的麦芒,坚韧地攀附着。诗人的父亲和兄弟过早离开了人世,他扛起了支离破碎的家庭,赡养老母和侄子侄女。极度贫困虽然击垮了父亲和兄弟手握镰刀的力气和勇气,但也就是这把温热的普通镰刀,以弯弓的不屈姿态撑起他们生命的源头。他曾深情地回望和抚摸家乡麦田的坚毅,每一个六月,诗人在月光的梦幻里歌唱:“田野漠漠,风或水性涌流形状还能持续多久,一辆辆机具,完成风水对黄金时代的祭献。田埂野草,有谁托孤……”
也是这个六月,街道上一群踌躇满志的学子举着面包和饮料,获取生生不息的麦田所给予的供养。对麦田的依赖和依恋突然在某个时刻被唤醒,我坐在电脑前敲击键盘,想搜索出六月的松懈和颓废,踌躇片刻,端正身体,想象着如何用合适的语境,来表达一个女性写作者对六月麦田的万般柔情和千般善意。
突然明白,探究麦子的能量转换不要仅仅停留在体表上,而在我的精神记忆里,月光如白昼,我瘦骨嶙峋的外婆和舅舅,挥着镰刀,将身体淹没在一望无际的麦田里,银光闪闪,一片清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