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4年的春节,我还在部队服役,任汽车连文书。离正月十五还有几天,上午,我在山上参加射击考核,指导员匆忙跑来对我说:“你家里有点事,得抓紧回去一趟。”在那一刻,无需多言,我就知道咋回事了,心头悬了一个多月的忧惧,终究还是变成了现实,父亲去世了。
一个多月前,我请假在家,照料重病的父亲。回部队的前两天,父亲的状况略有好转,我们从市中心医院回到县城的家里,正值寒冬,离开干净温暖的病房,回到杂乱寒冷的家中,已是风烛残年的父亲明显难以适应,离家前一天的下午,父亲想坐起来,我上前搀扶,动作有点快了,他顿时大汗淋漓、脸色瞬时发黄,我害怕极了,大声喊:“爸,爸……”缓了好半天,他才回过神来。走出房间,我又心痛又忧伤,忍不住泪如雨下。
我的童年是在父亲自行车的大梁上度过的。我出生时,他已40多岁,母亲是小学老师,工作太忙,父亲是教改组长,我们那儿有二十多所学校,他每天走村串校,检查工作,我就坐在他自行车的大梁上,走哪儿跟哪儿,如影随形。长辈们都说我小时乖巧可爱,父亲也甚是疼爱我,冬天,我坐在大梁上,迎着冷风,手冻得红肿,直哭泣,父亲停下车,把他的羊毛手套脱下来,给我带上。到了街上,他要办公,便会给我三毛五毛钱,让我自己上街去玩。
美好的童年都是短暂的。到了学龄,我该上学了,父亲对我的慈爱,取代为对我个人前程的期盼,以及对我学业要求的严厉。
初一时,我一度学习勤奋,成绩优异,父亲很是欣喜,经常到学校来看我。初二开始,因种种原因,我成绩一路下滑,到初三上学期末,我提出不想上学了。父亲为此背上思想包袱,成天忧心忡忡,长吁短叹,我当时很诧异,搁得着这样吗?
过了年,该初三下学期了,父亲经过反复考察,决定让我从街上的中学转到邻村的一所中学去,校长是他以前的同事,校风很好。冬日的早晨,父亲骑摩托车送我去新学校,一路上他耐心细致地跟我讲要怎么立志怎么勤奋,其它的话我都记不清了,只记住了他一句话,“你给我考个师范都中了!”
考上了师范,就意味着跳出了农门,端上了铁饭碗。我当时年少轻狂,根本意识不到考上师范的决定性意义。我们一家本来都是商品粮,好像我对跳出农门也没有那么迫切。
初中毕业,我让父亲深深地失望了,我没能考上师范,甚至连比师范分数线低的重点高中也没考上。父亲一个暑假没搭理我,视我为路人。
高中三年,每次放学回家,父亲都早早做好了饭,晾得不冷不热,我端起碗就能吃。父亲的期待,因我的学历提升,也提高了一个档次,“你给我考个师专都行了!”这是我高中期间他说了无数次的一句话,现在想想,这是他对我何其殷切的期盼!
父亲对师范院校情有独钟,是因为他就出身于师范,他少时家贫,硬是凭着聪明的头脑和坚韧不拔的毅力考上了师范学校,不到二十岁就当了小学校长。面对资质平平的儿子,他没敢往大处要求,只求我能考上师范,当个老师,端个铁饭碗。可是我一次又一次让父亲失望,也让他对我的未来产生了深深的忧虑。
高中毕业,我去了部队,彻底偏离了父亲的期待,服役五年,母亲、父亲相继去世,待我退伍回来,残酷的社会生活很快就让我理解了父亲的忧虑。
我曾看不上父亲的职务,嫌他官小没本事,待我到教育机构上了班,才恍然意识到,他的级别,是我今生都超越不了的;我一度觉得父亲为我的学业而忧虑,太小题大做,现在明白了,他当年洞悉一切而又爱莫能助的焦虑,如今演变为天天在撕扯着我的苍白生活。
多年来我一直困惑,小时候父亲那么爱我,究竟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突然不喜欢我了?怎么对我那么严厉、那么生疏?现在我明白了,父亲的爱从未远离,为了我,他会毫不犹豫地舍弃一切。只是我一次次叛逆,一次次背离他的初衷,让从小勤奋优秀的他在我身上看不到一点他的影子,伤透了心!
我有这番省悟,不仅仅是因为经受了生活的洗礼,还因为,我也成为了父亲,儿子小时候我天天抱在怀里,爱不释手,上初中以来又有多少次让我气急败坏、夜不能寐。也许他也会觉得我不爱他了,可哪里知道爱之深,盼之切?我半生坎坷,为学业不精吃尽了苦头,只怕他贪图安逸、重蹈覆辙; 我痛定思痛,深切认识到唯有学有所成才能立命安身,只盼他金光大道,大步向前。
父亲的期待,无言而深沉的爱!我这一生,辜负了父亲的厚爱,惟愿我的儿子,以我为鉴,自立自强,成就一番事业,不负我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