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能够赶在大雪或者大雨到来之前,将红薯干全部拾完,那可真是不幸中的大幸,那可真得感谢天感谢地感谢神灵万物,接下来便急急忙忙将拾起的红薯干连夜载运回家,等到天晴时候再拉到地里,重新撒摆,重新晾晒。最大的不幸就是捡着捡着雨雪下得大了,哗哗的落雨声、簌簌的落雪声响彻耳畔;但雨雪再大,人也是不能回家的,那就冒雨或者冒雪捡拾吧,结果全身衣服或淋得湿透,或覆满雪粒,在钻进被窝犹觉抖抖寒颤的严冬酷夜,那个冷啊那个寒啊,冷寒得人都麻木了,仿佛人已不再为人了,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了。最大的心痛就是红薯干被雨淋雪浸之后,表面完全不再保持原来的白色了,而是变成绿色长着茸毛了,这自然是霉变的结果;这种霉变的红薯干丢锅煮熟后,吃起来滋味苦涩,难以下咽,可是没办法,只要不是有毒,只要不会把人毒死,那就总得填进肚里抵御饥饿,——谁让你点低倒霉,没有选好切晒红薯干的日子呢?
和早红薯的储存方式恰好相反,晒干晒透的红薯干捡拾载运回家后,一定要存放在干燥通风的地方,保证其不会遇水逢潮,发生霉变。那年月,一般的人家都是在堂屋东间,在过梁和东山墙间棚上许多木棒或者炕烟竿,木棒上面再铺上稿荐、苇席之类的东西,然后将红薯干存放其上,这样就不需担心遇水逢潮发生霉变了,只是每次需要煮红薯干吃时,却得让孩子挎着竹篮攀着立柱爬上爬下,颇为麻烦。
在当年的邓州乡村,每逢秋冬时节,粮管所也会设站开磅收购红薯干,据说收了后再转手卖给酒厂酿酒,——就是那种农家逢年过节、红白喜事席上用来待客的喝起来有股苦涩味道的红薯干酒,然而一般人家的红薯干是不舍得卖的,因为还要靠它来填肚果腹呢,还要靠它来捱度春荒呢。红薯干可以直接放进锅里加水煮吃,也可以磨成面粉和红薯面汤喝,做红薯面馍(邓州农村俗称“黑窝窝”)吃,甚至有些巧手的农妇还能将红薯面擀成面条,不过因为红薯面条没有韧性,无法下在开水锅里煮食,只能放在篦子上蒸熟,然后挑得匀匀的,浇上加过盐的蒜汁,筷子挑了大口大口的吞吃。
红薯干撒在地里接受风刮日晒的时候,农人们就趁机把堆放田头的红薯秧装进车里,拉运回村;红薯秧既长短不齐又盘缠纠结,而且半干不湿十分沉重,装运起来自然又是非常的繁难费力。拉运回村后,先在两棵树间绑上一根木杠,木杠距离地面约有一人多高,再将红薯秧全部搭放上去接受风刮日晒,促其慢慢变干。干后的红薯秧如果还算新鲜,那就用来喂牛喂羊,但如果被雨水淋得腐朽霉变的话,那就只能用来烧锅了;烧锅就烧锅,反正是不能扔掉的,就像孕育过红薯秧苗的红薯母一样。事实上,在当年的邓州乡间,农人们收获的每一样东西都是人能吃了人吃,人不能吃了牲口吃,牲口不能吃了烧锅,就是烧锅后变成的草木灰也不轻易倒掉:草木灰在洗衣服的时候淋些进水,可以起到肥皂的作用,在害虫猖獗的时候撒些在庄稼秧苗上面,可以起到杀虫剂的作用,在沤肥的时候可以混些进粪土里面,可以增强地的肥力。总之凡是地里收获的东西,农人们总要想方设法将其“吃干榨净”,绝不浪费半点。
在那样的年代里,每年青黄不接的荒春头上,那些缸里没米面、窖里没红薯,甚至就连红薯干也吃得半片不剩的人家,便会委派一人挎着竹篮走亲戚串朋友。往往家里主事的长者或男人羞于出面,挎着竹篮的多是些白发苍苍的婆婆或者拖着鼻涕的孩童;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脸上显着菜色,踽踽的走在崎岖坎坷的路上,走在日渐和暖的田间。到了亲戚或者朋友门前,站在屋檐下面并不进屋,只是曲弯着腰,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希冀着能在人家的家里装满一篮红薯干,然后挎回家去将红薯干放进开水锅里煮熟,好让一家人吃下肚去,延缓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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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三十岁、四十岁以上,尤其是曾经或一直生活在邓州西部、北部和西北部的农村人来说,“烟”这个字眼可真令他们既爱又恨,既感激又怨愤:爱,感激,是因为“烟”给他们结满老膙的掌心里增添了可怜的一点收入,使他们有钱就医,有钱上学,有钱添置一件心往已久的廉价新衣;恨,怨愤,是因为“烟”的种植、采摘、烘烤,每个环节都是超繁重超脏污的体力劳动,而售烟的过程,又往往充满屈辱、令人心酸……
查阅资料得知,世界上栽培利用烟叶最早的是印第安人,1492年哥伦布率领探险队到达美洲,便发现当地人有植烟抽烟的习俗,随后烟叶开始由葡萄牙传遍欧洲,并于16世纪中叶传入中国;明末清初,今张村镇梁庄、冠军一带开始种植烟叶,因种植时间较早,梁庄和冠军便成了河南全省烟叶的发源地。
作为西汉骠骑将军霍去病的封地和衣冠冢所在地,冠军村的烟叶堪称中原一绝,其颜色鲜艳,吸味芬芳,香气浓郁,远非他地所产烟叶可比,尤为神奇的是,生于烟棵上的青叶采摘下来即可燃吸(在冠军村流传着一个美丽的神话故事,说的便是此事,然因篇幅所限,此处就不详述了);光绪34年(1908年),冠军烟叶曾作为贡品上缴清廷150公斤,民国3年(1914年),又在美国旧金山举办的“巴拿马万国博览会”上获得了三等奖的佳誉。
那么,就从烟苗的培育开始讲起吧。
烟苗的培育常在春节前夕,当孩童们正为春节的即将降临而憧憬满怀而欢欣鼓舞时,耳畔忽然传来一声父母的呼喝斥骂;吓了一跳的孩童们赶紧乖乖的伸出生满冻疮的小手,抱了宽面棒槌蹲到村头田边打畦。畦内的土粒是母亲们用草筛子筛过一遍又一遍,然后小心铺撒进去的,最大的颗粒也不过芥菜籽大小;父亲们的职责是一挑一挑的挑来河水,通过盛着麦草的箩筐缓缓的洇于畦内土中,——这样做主要是为了防止土壤板结,避免烟的胚芽因不能拱出土壤而胎死腹中。直到一切就绪,这才小心翼翼的将烟的种籽撒播畦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