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打农药却既把作人,又极具危险性,其艰巨重任远非常人所能承担,其险恶历程亦远非常人所敢涉足:一望无垠密不通风的烟地里,通红的毒日头肆无忌惮的炙烤着,烤得人脑门阵阵火辣辣的刺痛,烤得人通身汗水粒粒浸出,扑扑滴落如雨,烤得脚底下的泥土和烟棵上的叶片都似在发着滚滚烫热;尤其是到了正午时候,气温几可高达四十多度,天地犹若一副硕大蒸笼,威逼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在这种常人坐于树荫下面手里摇着蒲扇犹觉酷热难耐的时节,还得口罩、手套、长衣长裤的全副武装,背着加药兑水、起码也有三十余斤来重的打药桶,整晌整晌的轧着手柄,擎着喷头,双臂累得酸困、两肩压得生疼尚且不说,有时候打药桶出现跑冒滴漏现象,药液淋淋漓漓的顺着肩背腰臀、大腿小腿流淌而下,不但弄得半面身子黏腻湿潮,且那药液又具有很强的腐蚀性,而正午时候人的毛孔恰正处于大张状态,药液浸入皮肤渗进毛孔,轻者灼得皮裂肉绽,重者可能中毒身亡。如果有风,那是一定要站在上风头上的,如果逆风打药,喷头喷出的雾状药剂被风反吹回来扑入鼻孔,就有可能发生中毒事件了;——一旦发生中毒事件,连人带桶倒在三四尺高的烟棵间,呼吸阻塞,言语困难,自身又不能动弹,路人又不能看到,可怜的人啊,那就只有静静的等着灵魂飞脱躯体,冉冉飘升而去了……
烟片的长、阔、厚达到一定程度,就该进入烘烤程序了;在邓州乡间,烟叶的烘烤又被称为“炕烟”。炕烟须得先盖炕烟楼。炕烟楼是一种山墙极高、房顶极陡的独立建筑,里面自上而下平行的固定着几根横木,这横木配合着两侧壁上的楞坎,便可支放系上烟叶的炕烟竿了。炕烟楼当然在需要一道窄而狭的窟门的同时,又需在前墙下面留出一条炕道,在后墙贴壁竖起一支烟囱,还需在两面坡顶撑开天窗,在四个壁角畅通地洞。当然这只是炕烟楼的基本构成部分,真正炕烟的时候,还得预先在炕烟楼里面的地上修起火垄,修火垄的材料是麦糠拌着泥土脱出的土坯,这种土坯呈正方形,约有二指多厚、升口多大,小名 “方坯”。火垄修成后要前端连接着炕烟楼的炕道,后端连接着炕烟楼的烟囱,其中间部分扭来转去,蜿蜒相通,俗称“九曲十八弯”。“九曲十八弯”的目的在于使煤火在炕道内燃起后,所产生的烟焰可以通过火垄盘旋回绕,曲折往复,并在钻出烟囱之前,热气透过坯壁缓缓上升,最大限度的均匀留于炕烟楼内,最终将系在炕烟竿上的烟叶炕熟。
六七月份时候,农人们开始刷烟了。关于刷烟的“刷”字,应是邓州一带的方言,其意是指将芝麻、桃黍、苞谷一类高秆阔叶作物的叶片部分去除的意思。刷烟需要自下而上,亦即从烟棵根部的烟叶刷起,一次次、一片片的向上递升着,最后直至顶梢;刷烟还需要辨别烟叶的黄亮轻薄程度,只有黄亮轻薄的烟叶烘烤出来才是上品,青黑肥厚的烟叶决不能刷,必须等其长到黄亮轻薄的时候才能动手。刷烟时候,人须将腰弯下去,整晌整晌的弯,弯得卑躬屈膝,弯得麻木不忍;右手的大拇指和食指亦须一刻不停的紧贴烟叶靠近烟秆的根部,用力将烟叶扭撇下来,而且还要带着些筋皮,这样烘烤出来的烟叶才有斤两,也才能卖得起价钱。正是一年中天最燠热的时节,人在烟田中间劳作,头顶太阳热辣辣的喷火一般,四围的烟棵茎叶更是遮得密不透风,人就象是被闷在蒸笼里,连呼吸都不能顺畅;含着盐分的汗水迷了眼睛,蜇得眼皮生疼,又顺了赤裸黝黑的腰脊淌下,汗粒砸落地上,烫热的地面立即便会发出嘶嘶的微响,洇湿的细土随即便会重新变得焦干;还有,因为每片烟叶刷下都要右手的大拇指尤其是食指贴着烟秆根部用力扭撇,时间长了,食指中间就会出现一个黄豆颗粒大小的凹坑,骨节疼痛得夜里睡不着觉……
刷烟需要耐心,需要毅力,一块烟田的长度大概在半里到一里之间,这需要从第一株烟的烟叶开始,一步步的度量下去,一株株的辛劳下去。刷烟时,多是全家老幼同时出动:大人们每人分包两行烟棵,于是便站于两行烟棵之间,低着头,弯着腰,既不看前面的地垄长度,也不看头顶的太阳高度,只管咬着牙,忍受着腰部的疼痛,忍受着难耐的酷热,两手机械的劳作着,双脚机械的迈动着;七八岁、十来岁的孩童们则伴在大人身侧,在大人的指导下学习刷烟,右手刷下烟叶,交予左腋夹着,当烟叶刷得太多、左腋不能夹下的时候,便像大人那样整整齐齐的摆放于烟棵下面;那些年龄不足五六岁的孩童们虽然不会刷烟,却为父母驱喝,冒着火辣辣的毒日头,挺着脏乎乎的小肚皮,沿着烟田中间的地垄来来回回的往地头运送刷下来而又摆放于烟棵间的烟叶,炽白的阳光耀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走着走着便会跌绊一跤。有时候,腰部疼痛久了,那些跟随大人刷烟的孩童们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偷偷的直起腰杆,一面双手使劲的捶着麻木不忍的后背,一面踮脚伸脖的将头探出烟棵,像鱼儿浮出水面似的略略透几口气,然而耳畔立即便会传来父母严厉的斥骂,于是吓得赶紧再次弯下腰去……
刷下的烟叶用拉车载运回家后,放在院前的树林里或是靠墙的阴影下,农人们大气也顾不得喘上一口,便立即开始系烟了。系烟就是用荆绳将烟叶两片三片一簇的系到竹竿做成的炕烟竿上。在当年的邓州农村,系烟分为“死捆”、“活捆”两种方式:“死捆”系烟较紧,烟片不易脱落,故而很难拆解;“活捆”系烟较松,烟片容易脱落,故而便于拆解。倘若几户农家合用一座炕烟楼,则常采取“死捆”方式系烟,为的是避免烟片在烘烤过程中脱落于地,便宜了别人;倘若一户农家独用一座炕烟楼,即便烟片脱落于地,那也是肉烂在锅里,又没便宜别人,故常采取“活捆”方式系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