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丹江发源于秦岭山脉,原先是一股细细的山泉,后来水流大了,越来越宽,成为一条江,向着东南方向穿过莽莽苍苍的大山,来到了平原与汉江汇合,流入长江。丹江在西川县冲积出了顺阳川、丹阳川和板桥川等百里平川,土地肥沃,灌溉便利,青山环绕,绿树成林,西川县和书上说的世外桃源没啥两样。
老老少少的丹江人都知道,丹江很早以来就是东西南北天然的水上交通要道,上至西安、洛阳,下至武汉、南京和上海,商船云集,来往不断,打从老祖宗开始,可农、可渔、可商,干啥啥成,这都是沾了丹江的光。
丹江原来不叫丹江,叫粉青江。远古时候,尧帝有个儿子叫丹朱,治水有功,死后葬在江边,为了纪念他,后人就把粉青江改称丹江,因此,西川县还被称为楚文化发源地。一九五八年兴修水库时,淹没的古代贵族墓群一个又一个,挖出的文物多得数不清。尤其淹没了一座丹阳城,那是楚国最初的城。这些都说明了啥?说明自古以来,丹江周边就是个好地方,聚人,养人,各方面都很发达。
辅佐勾践打天下,后来又把生意做得最好的范蠡,人们叫他陶朱公、商圣,就是西川人。后来又出了范晔,写了一部《后汉书》,范晔的水平听人说跟司马迁差不多。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丹江养育了一代又一代人,培养了他们的个性和骨气。
这就是家啊!对家知道得越多,就越是离不开它。哪怕有时候家对你不好,伤害了你,让你受了委屈,你也不想离开它。
从双林量完地回来,方进和没有闲着。庄稼有的成熟了,有的正在成熟,成熟的需要收割,没有成熟的也需要不时地去看一看。庄稼每天都在变化,庄稼也像人一样变老了,庄稼肯定也知道,它们不可能随着主人远徙他乡,而它们也是不愿离开家乡的,它们一生一世都在这里,老了的时候,也就死在这里,葬在这里,陪着往昔的先人们。“生有处,死有地”,这是句老话,方进和有时挺羡慕这些庄稼的,它们能够在一个地方完整地走完一生,然后永久地和这个地方归属在一起。
方进和也会沿着任一条道路向远处走去,他走得很慢,每一步都要踏到实处。每一条路都是有感知的,他走在上面,就是和路交流,他要走了,路不会去的,它们还会留在这里,不管这里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它们都将永远留在这里。
路通向很多地方,山山峁峁,沟沟坎坎,块块庄稼,片片林地,还有荆棘窝、河滩、草地……路不通的时候,不远处必有别的路在等着你。别的路也是熟悉的,知道有几道弯,什么地方长着一棵树,什么地方开始下沉或者上升。当然,也有没有路的时候,没有路的时候恰恰是到处都是路,比如山坡、河滩和草地,你可以在上面任意地走,走到哪里是哪里。
再次走到山顶,山是屏障,山是堡垒,山是挽留你拽着你衣襟的双手,山与丹江人的感情越来越深。没有山挡着水,好多好多的丹江人也许很早就不在这里了,他们会随着水的到来,迁到远处去,很远的远处去,水让人走,山让人留。山是慈爱的,水则常常变化无常,仁者爱山,智者乐水。站在山顶上,心里既踏实,也有很多伤感,往山下一望,那茫茫一片的地方,就是过去的村庄、城镇、工厂、航标、码头……那里不管过去是多么热闹,也不管是多么荒凉,现在都被大水淹没,就像是一件件珍物沉到水里去,不复再现了,与世隔绝了,阴阳两界了。
无数的丹江人就是从那水里边走过来的,一步一步走过来的,走过来就是一次次搬迁。水里面有过多少家呢?这个很好算,搬迁过多少次,就有多少家。算算吧,丹江最初的水位是124米,后来上涨到145米,又涨到155米,接着再涨,涨到157米、162米、172米……每一个数字都是一个年代,一个事件,它们是丹江人命里的符号,它们来到了丹江,就给丹江人送来了一次次命运,一个个故事,一段段往事,一回回搬迁!
站在山顶上,丹江在那边,村庄在这边。村庄和丹江都变小了,它们都静止不动,卧在那里,像是在睡眠,多么安详。村庄有的很熟悉,大人小孩都认识;有的不熟悉,只认识几个人,亲戚朋友,都散落在村庄里。想起他们,就会想到他们的村庄,想起村庄,也就会想起他们。这些村庄都是要迁走的,都是要消失的,就像那无数已经消失了的村庄一样。
站在山顶上,可以看到远处的山,山外的山,那里的村庄也隐约可见。那里的村庄,有的不在搬迁之列,有的则要搬到更远的地方去。这时候,方进和的心情是那么复杂,觉得他们不应该搬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那些不搬迁的村庄,他很羡慕,嗓子阵阵发干,居然想着要是生在那里该有多好。可是这种念头很快就消失了,村庄在哪里就是哪里,哪能随便改呢?见异思迁,那是对全村人的背叛,更是对祖辈的不敬。人生而为人,都是有缘分的,一生中认识几个人,能和几个人在一起,都是命中注定的。
关于搬迁,他有时候会坚定地对自己说:“迁就迁吧,早迁早安生。”方进和知道这是不可阻挡的事。(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