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一
这次搬迁运用的统一建房,集中安置的办法,多年前在青海移民和湖北大柴湖移民中也用过,可那时候建的房屋和安置的地方,与现在没法比。说是移民,和流民没啥两样,作难、吃苦、受罪,没有亲身经历的人,是体会不到的。
这一次,移民不是流民,盖房子的主动权在移民手里。上面是这么说的,也是这么做的。但什么事情都是说着容易,做着难。稍有点儿生活经验的人都知道,陌生人在一个陌生的地方自己建房子,建成的可能性很小。人生地不熟,你怎么办?就是有再大的自主权,也使不上啊。三峡移民一九六二年的那一次搬迁,用的是分散和自主安置的办法,移民的主动性说起来大了,可是真的让你自己去解决问题时,你就会觉得个人的力量是多么有限,处处被掣肘,想办的事就是办不成。三峡移民搬迁用了整整十八年时间。人一生有几个十八年?移民流了多少眼泪!那一次搬迁,搬来搬去,绝大多数人家还是没有着落。受了多少冷眼,遭了多少打击,那时候是啥感觉?感觉是家没了,成了没爹没妈的孩子,就像是一把沙撒进大海里,就像是蒲公英四处飘散。
眼前怎么模糊起来了,啥也看不清了。方虎,你给我擦擦眼睛。唉,这个岁数了还流眼泪,眼泪真多!这会儿好了,又看清了。不用再擦了。方进和看见项书记的媳妇了,她叫肖慧吧,她是开着车来到工地的。还是那身打扮,她穿的衣服让人一看就知道她是多么有钱,她身上的香气飘得很远。她还是从西边一步步走过来的,太阳也还是那样亮,那样刺眼。
那一天,肖慧来到工地时,项景英正忙得不可开交。当然,肖慧之所以会来工地,也正是因为项景英的忙,忙得让她不理解。
项景英整整七天没有回城里的家了,家是多么地需要他,可工地更需要他。这几天周边几个县市同时开工了几个大型工程,造成电力紧张,建筑材料价格猛涨,移民工地开始吃不消,包工头、项目经理叫苦不迭,工人开始消极怠工。项景英急忙把这一情况反映到县里,县里又马上反映到市里,市里迅速做出决定,市内具备余热发电设施的四家水泥企业,增加供电指标,定点生产,限价供应,每天直接提供给移民工地的水泥不少于一万吨,确保所需。同时,市里又筹措资金六千万元,在工地上开展争先创优活动,对施工者以奖代补,进一步调动大家的工作积极性,保证施工进度和质量。
工地异乎寻常地忙碌起来,大大小小的运输车辆排成队,人头攒动,好像一大锅沸腾的开水。
肖慧走在工地上,并没有被这样的场面所感染,在她看来,这是正常的,与她见到的其他工地并没有什么两样,她要找项景英。当她见到戴着黄色安全帽的项书记,他还在挥动着手指挥,并没有发现她就站在旁边,于是她更加生气了,大叫了一声:“项景英!”
他没听见,还在指挥。
她又叫了一声:“项景英!”
这一次他听见了,愣了一下,接着看见了她,就那么呆呆地看着,好像不认识似的。她憋着满腔的气愤,走到他面前,对着他的鼻子又叫了一声:“项景英!”
“你怎么来了?”他说。声音竟是那么嘶哑,低沉。如果不是在眼前,她真的不敢相信这声音出自丈夫之口。她更生气了:“我为啥不能来?这地方只许你来,就不许我来?!”
他笑了一下。
“你的手机呢?刚才给你打电话,为啥打不通?”
“手机好好的呀。”他说着急忙从口袋里掏出手机。手机上面全是水,拭干了水,发现屏幕没有任何显示了。手机被汗水浸透了。他急忙打开手机,取出电池和手机卡,认真地擦拭,然后,重又装上,屏幕上面还是没有任何显示。“你的手机让我用一下。”他说着取出手机卡。
她看着他不说话。他明白自己的要求过分了,可是他不愿放弃,带着恳求的目光看着她,她从来没有看见过他这样的目光,满脸的汗水。她突然发现他的脸瘦了,才几天时间啊,她的心触动了一下,她不想答应他,又知道不能不答应他。于是,她取出手机,取下手机卡,把手机递给他。他颤抖着手,把自己的手机卡装上去,手机刚有显示,一连串的短信声就响了起来,接着一个电话打了过来。他接了电话,说:“我马上组织人过去。”他收了电话看着她:“小桥让大车压坏了,车都过不来了,我得马上过去。”他顾不上她的反应,向远处走去,并打起了电话。
她追上他:“远吗?我送你过去。”
“不远,你忙你的吧。”
他说着又走远了,边走边打电话。她真是又急又气,她本来是有好多话要说的,都是非常想说和该说的。必须当面说,当面看他的反应,电话有时候是靠不住的。可是自己来了又怎么样呢?竟连说话的机会都没有。现在还有机会,如果错过就真的没有了,自己真的就是白跑一趟了。于是,她冲着他的背影喊:“妈想看你最后一眼,你不回去,就再也看不到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