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打麦场,家乡人是再熟悉不过的了。
早些年,割麦机尚未进入公众视野时,就像饲养家畜、家禽一样,每个村落都饲养着数量不等的打麦场。大的,方方正正,平平展展,像偌大的围巾,系在村落颈部;小的,桃叶般大,准圆或椭圆,似闪光的戒指,戴在村落指尖。无论大小,都沉淀着永不褪色的记忆。
我的家乡村口,就有一个占地十几亩的打麦场。打自己记事起,从春到夏,自夏至秋,它上面总是走马灯似的走着庄稼,或攒成簇,或堆成垛,尖尖的,圆圆的,俨然一个个刚出笼屉的馒头,散发着浓郁的清香。
老家那时人口不算多,全村也就百来户,百来户中七成以上的人家都用着它。用的人家多,可从没见人因争抢场地而吵骂、殴斗。在这里,虽没有楚河汉界,但分明又有一条线横亘着。因了这条线,它成了道德优劣的检验场。而每一次检验,乡人上交的都是一份优秀的答卷。谁家先收了庄稼,就在最里边一个旮旯堆放起来。后收的相依而放。不用标记,不用看护,张家绝不会偷拿李家,李家绝不会偷拿王家。不小心偶有失误,必定红头涨脸,屈节折躬,如数或加倍奉还。
有一件到现在都不能忘记的事,那年我大概十岁。那天,我和志刚在打麦场上疯,随手从他家麦垛上扯了几把未脱粒的麦草朝他身上扬,恰刮来股旋风,旋着麦草落入旁边的池塘。父亲知道后,打得我屁股红肿,打罢一手提了一个麦捆子,亲自押上我登门“赔罪”。志刚爹妈倒和善,“不就几把麦!”父亲庄重而严肃地道:“几把也是麦,这两捆你们要不收,我就再揍他!”说着,又高高扬起了手,我吓得蹙缩成一团。“好了好了,我们收就是了!”志刚妈拦住父亲,父亲阴沉着的脸终于显出了一抹笑意。
俨然,打麦扬成了“保险柜”,只要东西放进去,保证完好无损。不过,这个“保险柜”大则大矣,容量也有限。有人家看没地方了,就将麦放在田里,放在房前屋后,不盖雨布,不蒙被单。这些人家清楚,不需催,先占了场地的就会早早脱粒。脱粒时,有约无约,乡人都会前来相帮。遇上雨天,更是不请自来,铲、装、背、大人呼,小孩叫,不是战场胜似战场,不是抢自家的胜似抢自家的。
那是一个午后,我正鸡啄米般打盹,母亲拍醒了我:“上打麦场!”我揉着惺忪睡眼:“干啥呀?!”“抢麦!”“我能抢多少!”“一个蛤蟆四两力!”跟着母亲到打麦场,那里早聚了黑压压一群人,正疯抢花国家晾晒的麦子。黑云压顶斗大雨点砸下前,终于抢完了。麦子抢完了,然而抢麦人没躲过雨,人人淋成了“落汤鸡”,但没人怨,反而笑语朗朗。花国爹激动得不行,拿出烟发,发着发着愣住了,抢麦人中,竟有玉秀爹。要知道,玉秀爹半月前才跟自己拌过嘴,一直怨气盈胸哩!“大哥,上次的事怨我!”花国爹先开了口。“不提了,老弟的心又不是‘针鼻儿’!”当然,不是一场雨泯了恩仇,而是家乡人骨子里本就憨厚朴实宽容大度。
冬无农事,打麦场总该清闲了吧。不,无农事,才要打发无聊的时光。如何打发,那时无电视、DVD和音霸,唯一的方式就是扎堆于打麦场侃大山。说幸福的事,比如富贵家的儿子娶回了孝顺媳妇,富贵夫妻喜得合不拢嘴,你一言,我一语,麻鹊样喳喳,喳喳得其他人就像自己儿媳般笑得眼没了。说苦恼的事,比如春生家的闺女得了坏病,春生和媳妇熬煎得茶饭不思,五脏欲焚,声泪齐下地诉,诉得其他人也愁眉苦脸,你三块,我五块,他十块的掏钱。有的嫌自己掏钱不够,还借访亲友名义搞募捐。说光荣的事,比如孙子考上了大学,老桐就尖着公鸭嗓喑喑哑哑,喑喑哑哑得其他人拎椅端凳,络绎不绝地去享受村支部贺喜的电影……某种意义上,打麦场成了新闻发布地,美丑评判场。
最典型的一件事,会庚媳妇不待见婆婆,打麦场上,婆婆悲悲咽咽叨。围在身边的乡亲义愤填膺听,听完再遇到会庚媳妇就不理不睬了。一个人不理,两个人不睬,会庚媳妇毛了,开始扪心问,一扪心问就找到了病根,一找到病根就羞愧交加,自此对待婆婆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儿……
打麦场如此有用,本以为会永存的。不料,刚刚耷蒙下眼,割麦机来了,掰苞谷机来了,摘棉花机来了,庄稼不用再来打麦场,直接就进了粮站或国库。家乡人需做的,就是醮着唾沫数成沓的花花绿绿的钞票,数得嘴歪了,腿抖了:“这是哪辈子积下的福分啊,让咱遇上了这样一个好时代!”
没了庄稼,打麦场自然失了用场。没用场却白白占地,可惜,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分至各家各户,退场还耕。
如今走进乡村,打麦场已难以再见。但上面那欢声笑语依然清晰如昨,那悲喜故事依然鲜活生动,让我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