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原邓县一中读书,校园就建在花州书院的遗址上。
那时候没有感受到高考的压力,学校生活过得悠闲惬意。放学的时候,总爱与几个同道的女生,登上城墙最高处一个光秃秃的土台子,目力所及,眼前低矮的民房鳞次栉比,夕阳的光辉涂在福胜寺塔顶上,衬托得西北边的天空庄严、肃穆。屋顶的炊烟已渐次升起,没有车马的喧嚣,没有拥挤的人群,几个无忧无虑的少女,沿着城墙上的小路,踏歌而行,像小鸟飞入丛林,无忧无虑。
多年以后才知道,当年我们经常玩耍的“土台子”是春风阁的遗址。从北宋庆历五年的公元1045年开始,范仲淹知邓整修百花洲,增修春风阁,到2004年市政府在原址重建,其间朝代更迭,天灾人祸,屡圮屡建,前赴后继,已历经千年时光。
太平盛世修筑亭台楼阁,是古代的风尚。意在体察民意,敦化风气,惠及民生。阁名春风,代表了宋代饱受儒家思想影响的士大夫阶层的治国理念和政治追求:不能以严刑峻法治理一个地方,要如慈母爱子,如春风养万物,以德教化子民。古人认为东南为巽,“宜高耸秀丽,不宜空缺破碎”,“阁之兴废,关文运之盛衰”,“如丛台崩而剑客鲜,易水涸而慷慨悲歌之士亦与之俱澌灭已”,春风阁建起后的第二年,邓州人贾黯就新晋状元,范公之良苦用心可见一斑。
“姑苏人去三千里,宛邓惠沾百万家。”宋代是我国文化最繁荣的朝代,大批文人走向了时代的前台,施展他们兼济天下的政治抱负。范仲淹在庆历新政失败后,以资政殿学士身份来邓赴任,中原温润的空气、淳朴的民风、肥沃的土地,抚慰了一颗伤痕累累的心。远离政治中心,疲惫的灵魂有了暂时的栖息地。“庭中无事吏归早,野外有歌民意丰”,公务之余,登高望远,以文会友,诗词唱和,泛舟夜歌,邓州一时间成了宛南胜地,“群贤毕至,少长咸集,名扬天下。”
范公知邓三年,穰邓大地仿佛第一次被世纪的阳光照耀,一连串闪光的名字,如夜空中的星辰,照亮了那个历史时期。春天百花争艳,夏季菡萏映日,冬日白雪苍松,丰饶的土地,美丽的风景,志同道合的友情,足以安抚每一个雄心勃勃的灵魂。他们醉歌放舟,高阁吟啸,挥毫泼墨,乐而忘返。宰相张士逊、新科状元贾黯、和范公同时遭贬的宰相晏殊、光华知军李简夫、名士王洙、张焘等,他们的诗词歌赋穿越岁月的风尘,被嵌进历史。
登上春风阁,寻找着诗词里的楼阁胜景,恍然穿越了时代,和古人一起诗酒雅会,醉卧楼台。范公着一身白袷长衫,神采飘逸、冉冉而来。他身后白茧纸上的《岳阳楼记》墨迹未干,墨香还飘荡在醉人的空气中。文字的魔力,让大气磅礴的千古华章,长出了灵性,赋予了它们不朽的生命力,它超越时代,长盛不衰。而邓州这个默默无闻的古老县城,也走向了历史的巅峰,盛况空前绝后。
范公知邓“政平讼里,泽溥邓人”“求民疾于一方,分国忧于千里”“但愿天下乐,一若樽前身,长戴尧舜主,尽作羲黄民”,他希望人民永远生活在尧舜盛世,享受太平之乐。无论哪朝的执政者,都希望江山永固,无论哪任官员都希望赢得范公一样的声誉,无论哪朝的黎民百姓都盼望着有这样的好官,这就是民心所向,也是范公忧乐精神不朽的实质。亭台楼榭本是酒足饭饱后登高赏游的地方,古往今来多少名贵园林倒塌毁弃,“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而春风阁历经近十个世纪的沧桑屹立不倒,其实就是一种信仰、一种精神,是中华民族历经劫难而不死的文化传承。没有了文化、没有了历史,任何一座富丽堂皇的建筑,都是没有生命的,它就是一座混凝土的堆砌物,也会随着时间流逝而轰然倒塌,成为一堆建筑垃圾。
春风阁以特有的文化符号,宣示着与自然的分庭抗礼。历朝历代的继任者不约而同,以自己的方式和失去的时光对峙,像一场接力赛,乐此不疲。实体的木质腐烂了、毁弃了,它已经不再是刀砍斧凿冰冷的建筑物,而具有了水的柔韧性,有了生命的温度,它生而灭、灭而生,与千年的时光血脉相连、骨肉相亲,它所承载的时光已经消失,变成了用秦砖汉瓦,雕梁画栋构筑起的一种精神的高阁。这更像是一个哲学的命题,“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在时间的长河里,所有的建筑都是易碎品,都不可再生,只有思想之光,能从时间的禁锢中逃亡,洞穿漫漫长夜,变得浩渺无边。
九百七十五年的时光转眼一瞬。我当年站立的土台子,现在巍然高耸着气势恢宏、颇有江南园林风格的楼阁式建筑,这个高达十五米的楼阁,已经成了邓州市标志性的建筑物,屹立在城区东南方。它所具有的象征意义和范公的忧乐精神,正穿越千年的时光,激励着一代代的文人士大夫,以天下为己任、先忧后乐,这也是时代留给我们后人的不朽遗产。春风浩荡,精神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