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到了仲秋,苞谷穗棒完全成熟了。这完全成熟的标志就是:剥去外面的包皮,指甲对着籽粒表面狠力掐下,籽粒表面非但不再溢出清香嫩水,反倒硬得不能几乎掐透。于是便该收获了。在邓州农村,苞谷的收获直观的说就叫“掰苞谷穗”。掰苞谷穗虽然不似割麦那样紧张得令人透不过气来,也不似割麦那样疲累得令人瘦骨羸形,但却依旧要赶节令,依旧要抢时机;因为与苞谷同样需要收获的还有高粱、芝麻、花生和红薯、黄豆,因为各类大秋作物收完之后还要立即腾茬整地,播种麦子。这时候乡间的学校往往都放秋假,自然又是男女老少齐上阵,自然又是日夜兼程赶进度……
看吧,那蔚蓝的飘着絮状白云的天空下,那广阔的青黄交杂的苞谷棵子间,男人们肩上背着背笼,一面双脚大步前走一面两手快速劳作,麻利的掰下左右两侧两排苞谷棵子腰间揣着的穗棒。他们的动作迅捷而连贯,简洁而有力,显示出了熟练的劳动技能:伸手握紧苞谷穗棒的梢端,猛的向下一扭,“喀——”的一声轻微脆响,苞谷穗棒和苞谷棵子相连的纽把即被折断,一株苞谷穗棒就被掰了下来;眼睛看也不看便随手向后一扔,苞谷穗棒保证稳稳准准的落进了背笼里面。他们两手并用,左右开弓,掰得非常迅疾,扔得十分准确;但听“喀喀”响声不绝于耳,但见穗棒青影连绵飘飞,令人目瞪口呆之余,还竟以为是在综艺舞台上做着背后扔弹的魔术表演呢!
看吧,妇女和上了年纪的老人力气较小,不能背动背笼,那就挎着箩筐,各掰两排,努力的和男人们并驾齐驱协同作战着。看吧,五七岁的孩童个虽不及苞谷棵子高度,但也挎着更小的箩筐积极热情的参与了这场战斗:他们掂起小脚,双手够着苞谷穗棒的梢端,龇牙咧嘴的将身子使劲向下一坠,——虽然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但却毕竟把苞谷穗棒也给掰了下来。面对这种情景,你可不能嘲笑:蚊子大腿也是肉,虼蚤虽小跳得高,革命不分男女,收获不分老少;何况这是劳动的开端,是生活的起步,也许用不了十年八年,一个大棒劳力就会生龙活虎的站在你的面前呢!……
正常情况下每秆苞谷棵子都能结出两到三株若大若小的穗棒,这就好像一个母亲同时孕育抚养了两到三个孩子似的;这些大大小小的穗棒都要掰下来,运回家,做到颗粒归仓,因为毕竟都是粮食,毕竟都可果腹嘛。在一排排劳作着的农人背后,那些掰去穗棒的苞谷棵子就如刚刚分娩完毕的产妇一般,既瘦骨伶仃又枝叶萧条的枯立于瑟瑟的秋风中,满脸疲惫劳乏、落寞忧郁的表情;也许,作为一株植物,它们是在对自己从春到秋的生活历程、从幼到老的生命历程做着总结吧?
背笼装满了,箩筐也装满了,于是就或背或挎的走到地头,将里面的苞谷穗棒统统倒进停于地畔路上的拉车厢内,——地里虚软难行,又有苞谷棵子阻挡,所以拉车一般是不驶进去的,——然后继续回进地里,继续掰着苞谷穗棒。歇息时候,如果大人心情顺畅,精力盈余,就会寻找苞谷地里那些未结穗棒的苞谷棵子折断下来,撇去枝梢茎叶,只留中间一段递给孩子。这样的苞谷棵子因为不会孕穗,所以被称为“公苞谷”;“公苞谷”因为没有把体内养分输送给苞谷穗棒,所以就格外的甜而多汁。孩子们将“公苞谷”拿在手里,用门牙小心啃剥去掉外面的一层硬皮,然后用切牙嚼碎内瓤并吸溜吸溜的吮咂着其中的汁液,啧啧,那种甘甜滋味,绝不亚于今天城里孩子们所吃的甘蔗呀!
节令虽已入秋,但秋老虎依旧垂死挣扎,疯狂肆虐,烈日凶巴巴的端挂中天,丧心病狂的逞施着最后的淫威,万道灼热光柱炙得人的头皮脊梁生疼;苞谷棵子的叶片虽已渐枯,但边缘的锯齿却更为锋利尖锐,仿佛专门和人作对似的,碰到胳臂肩膀,“嗤”的就是一道血口……
人背着装满了苞谷穗棒的背笼上身前倾几成直角,艰难的在苞谷棵子中间穿行着,由于苞谷穗棒的重力作用,一脚下去竟能陷进土里二指多深,赤裸的腿肚间更是紫黑色的血管根根凸起,状若蚯蚓蟠曲。汗珠粒粒,噗噗的滴落地上;气喘吁吁,眼前直觉金星乱冒;身体摇摇,就好似有只无形的大手在后面抓着背笼的上沿乱推乱晃一般;脚步不稳,两腿颤颤抖抖,控制不住的老往一块绞扯。——支持不住了,就快要支持不住了,可是你却不能将背笼放在地上稍稍歇息片刻,因为这一放下,可就再也背不起来了;绝望中你抬起眼睛,隔着哗哗的雨帘似的汗珠向前一看:天哪,怎么距离地头拉车还有那么远的距离呀?……
一背笼一背笼、一箩筐一箩筐的苞谷穗棒被倒进拉车厢内,车厢四边又早圈起了一扇类似于围墙的稿荐,这东西可在增加拉车容量的同时,又能预防车厢内的苞谷穗棒因为半路颠簸而掉落地上;农人们还常在稿荐上沿竖直的插上一圈苞谷穗棒,这样就更会挡着里面的苞谷穗棒不致半路掉落了。一切摆置停当,便开始驾起拉车朝着家的方向进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