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过了三道坎儿,转过了两道弯儿,前边便是那道臭名昭著的大坡了。大坡因为长而且陡,等闲之人驾着空载的拉车都难以逾越,所以搞得远远近近的人家望而生畏,搞得满村里的青壮年男人找不到老婆,中老年男人也找不到老婆,冬天来了,大家只好挤睡在一个被窝里,既同甘共苦又相依为命,既生生不息又现身说法的践行着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为什么区区一道大坡便搞得全村的男人都找不到老婆呢?听吧,那句流传已广的顺口溜是这样说的:“有女不嫁×××岗,薅扁豆葳烂裤裆;有女不嫁×××寨,上大坡挣断裤带”,顺口溜中的大坡就是眼前的这厮了。——×恁娘的大坡,老子今天非要征服你不可!“呸呸呸呸”的往掌心里吐上几口唾沫,然后驾着满载苞谷穗棒的拉车疯狂的朝向大坡冲了上去。一百米,五十米,二十米,十米;三十步,二十步,十步,五步。看看距离坡顶树梢不过丈余多远的距离了,可是却手腕酸软,腿脖僵硬,心脏敲鼓般的咚咚狂跳着,似乎就要蹦出了胸膛,嗓眼腥甜,喉咙漾波,似乎就要“哇”的喷出一口污血来。挣扎着,再挣扎着,翻过大坡,便是平坦大道了,翻过大坡,媳妇便有八成希望了。挣扎,再挣扎,挣扎到底啊……
一块地里的苞谷穗棒掰完了,但却可能由于疏忽,还有个别一秆两秆苞谷棵子上的穗棒没有掰净;这一秆两秆苞谷棵子隐藏在众多的同类中间,一时很难发现。于是做父母的就丢给孩童一个箩筐:去,趁着空闲,溜苞谷穗去!溜苞谷穗就相当于父母给了孩子们一个寻找错误的机会,使他们知道即便是大人其实也有犯错也需补救的时候。孩童们便挎着箩筐兴冲冲的朝向苞谷地里进发了。正是天清气爽、秋高草肥的时节,掩避于草棵子里的蚂蚱陡遭惊动,拍着翅膀,拖着饱满肥硕的肚腹仓皇飞起,“啪”的一响,撞得腮帮子生疼;——用不了多久,它们就该将尾部弓起插于地下繁籽产卵了吧?繁籽产卵之后,就该在瑟瑟的秋风里被冻得浑身僵硬而死了吧?孩童们钻进苞谷地里,一面暗自思想一面擦亮眼睛,一棵一棵的仔细搜索着:好,前面有一株苞谷穗棒没掰下来,这穗棒起码也有牛角来大,要是被别的孩子溜了去那多可惜啊!跌跌撞撞的扑上去时,心里的那份激动啊,简直不亚于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
现在,所有田块的苞谷穗棒都被掰下来了,这些苞谷穗棒就成堆的堆放在院里,倘若下雨还得挪放进屋里;如果堆放时间过长,就有可能发热,时间再长,就有可能霉变。怎么办呢?这就需要赶紧将苞谷穗棒外面的皮剥下来,及时做好处理。这项工作就叫剥苞谷穗。事实上,有些人家家里有了不能下地干活的老人,这老人早便趁着年轻晚辈去往田里掰苞谷穗的机会,独自坐在苞谷堆前开始剥苞谷穗了。
在当年的邓州农村,一般人家常把剥苞谷穗的时间选在晚饭之后,因为割黄豆,腾芝麻和起红薯,摘辣椒……各种农活纷乱如麻,忙不胜忙,全家老少白天从明到黑都要下在地里劳碌,所以便只能把剥苞谷穗的活路放到夜间了。一盏油灯,几把小椅,就是剥苞谷穗所需的全部工具了。一家夜里剥苞谷穗,家家夜里剥苞谷穗,一村的人家都在夜里剥苞谷穗;那几天里,所有的村庄夜间都是灯火闪烁,所有的村庄夜间都是人声喧哗,所有的村庄夜间都是苞谷皮被剥离苞谷穗时候发出的哧啦嗤啦声音……
剥苞谷穗,其实剥的并非苞谷穗本身,而是苞谷穗外面紧紧包裹着的那层干硬老皮;剥去外面的老皮,留下里面紧贴着苞谷籽粒的嫩皮,要留三到五片,然后将这三到五片嫩皮小心褪下,捋到苞谷穗顶端的把纽处。接着选择另外一株苞谷穗,也是同样的处理办法。最后再将两株苞谷穗薄而柔软的嫩皮打成活结,结成一对,端端正正的摆列一旁。——为什么要这么做呢?下面你就知道了。
剥苞谷穗虽然不是力气活,上至耄耋老人、下至垂髫小童皆可做得,然却极其繁琐,极其消磨脾性:嗤啦——,剥去老皮,结好嫩皮;嗤啦——,剥去老皮,结好嫩皮。依旧是机械麻木的劳作,依旧是千篇一律的重复。全家五六口人统统上阵,都剥大半夜了,可是未剥的苞谷穗仍然堆积如山。终于,灯盏油尽,焰光变小变弱,焰苗“呼”的跳跃一下,缓缓的熄灭了,弯月西斜,清辉水银一般冷冷的铺撒在脚前。夜已深得很了。动作愈来愈为滞缓,苞谷穗棒似有千斤多重,两手总也提拎不起,上下眼皮更是热恋情人似的,偷空摸缝的便黏合在了一处;大人们低低的絮语声、夜风掠过树梢时的呜呜声、剥苞谷皮时的嗤啦嗤啦声,都在慢慢的漂浮远去,都在慢慢的轻细微弱。“咳”的一声,是父亲在威严的提示着了,一个激灵醒来,赶紧揉揉眼睛,挣扎手脚,继续的剥,剥,剥……
父母犒劳孩子们的办法,是在鸡叫三遍的时候给他们煮苞谷穗吃。这下进开水锅里被煮的苞谷穗要么纤小细嫩,属于苞谷穗中的“弱者”,要么在剥皮过程中一不小心连嫩皮也给剥了去,成为苞谷穗中的“光棍”。满满的一大锅苞谷穗煮熟了,热气蒸腾,清香四溢,可是当父母呼唤着孩子们的时候,却早一个个横七竖八的仰躺俯卧于苞谷穗间酣睡不醒了……
在那几天里,孩童们再也不用偷偷摸摸趁着雨夜摸黑去往人家的田里偷苞谷穗吃了,因为满村的家户开的都是苞谷穗宴,煮苞谷穗、烧苞谷穗、烤苞谷穗、蒸苞谷穗,凡是能想出来的做法全都尝试一个遍,就只差油煎醋溜、黄焖爆炒了,全家老少早晨啃,中午啃,晚上啃,到了夜里干活加餐时继续的啃,啃得牙齿都有些松动了,啃得嘴巴都有些麻木了;在那几天里,满村的屋檐下林梢头飘溢着的都是苞谷穗的清香,村人们见面一笑,牙缝里卡的是苞谷穗的碎屑,打一个嗝,口里呼出的是苞谷穗的味道,放一个屁——对不起,依然还是苞谷穗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