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
项书记是镇里的党委书记,当然考虑的事情最多。咱一个平头百姓,原本与人家说不上多少话的,现在说上了,可总觉得是有差别的,说话就有些顾忌,说到底,不是一类人哩。要是一类人就好了,一类人在一起,就没有那么多讲究了,比如咱农民见了农民,咦,说曹操曹操到,老董怎么来了?垂着手、哈着腰,还是笑眯眯的老样子。老董你坐呀,怎么老在眼前晃?哦,不是老董,老董没来哩。老董,这就是你的不是了,老朋友都快不中了,你也不来看看吗?
说起来与老董挺有缘分的,第一天来双林选址时就遇见了他,后来多次见面,就成了朋友哩。老董是农民,咱也是农民,农民与农民,无话不谈。
老董,你还记得不久前发生的事吗?
那时候我们几个代表又来到了双林,要滚地了,要给我们移民分地了。咱农民看重的是啥?当然是土地了。于是谁也不敢马虎,接到通知就来了。宝吉不愿意再来,上次发生的事,伤了他的心,不过经不住劝,乡亲们几句好话,他就心软了。说起来也是大家信任,知道他不是胡扯(方言,即说话办事不负责任)之人,有的人想来还不让呢。
来之后就又看到了你老董,你也在量地呢。大家对你也挺信任的,知道你也是个不胡扯之人。那时候在同一块地里,你们在这头量,我们在那头量,谁也不说话,都绷着脸。我知道你想和我们说句话,打声招呼,可是你看看我们,就又把脸转过去了。呵呵,董老头,难道你也把我们当成敌人了吗?
方进和说的老董即白马河村的董金章,也就是四叔。四叔是滚地的重要参与者之一。他是种地的老把式,不但地种得好,目测水平也很高,不论怎样形状的地块,他打眼一看,基本上就知道地有多大面积。地有多长多宽,他走上一圈,数字也就出来了,与仪器测量的结果相比,相差无几。也就是这个原因,四叔被大家推选出来,参与滚地的丈量工作,参与这项工作的有好几个人,既有镇村两级干部,也有群众代表。当然,围观的群众也多,既有本村的,也有邻村的,一方怕量少了,一方怕量多了,他们的眼睛也是雪亮雪亮的,稍有什么问题,就嚷嚷开了。
四叔这几天可真忙,每天一大早就出了门,一天时间都在地里跑来跑去。村里不到二十岁的义娃爱说笑,他见了四叔就会说:“四叔,分田分地真忙啊!”
四叔不满地看了义娃一眼:“你说的是啥话?现在是让田让地,再这样忙下去,真的是受不住了。”
“四叔,你是不愿意把地给移民?”
“你愿意给吗?多好的地啊!”四叔叹了口气。
义娃一时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说:“可国家一亩地给咱二万元呢,另外,给移民修的路从咱门口过,咱也沾光啊。”
四叔生气了,看着义娃:“你娃子的眼睛真是瞎了,连一寸远的地方都看不到,钱再多有啥用,总有花完的时候。哪像地,千秋万代的,只要人在,地就给你长庄稼,你就饿不死。修路,修路,不修路你就不走路了吗?祖祖辈辈没有修路,不是照样走过来了?”
义娃又是一笑:“四叔,我看这事好办,你给省委书记打个电话,就说咱们这里不需要移民,让移民到别处去。省委书记看你岁数大了,求他一次不容易,会给你面子的。”
四叔气得说不出话,头一别走了。义娃看着四叔背影,也笑了。
四叔的腿有点风湿,经不起一个劲地跑,开始疼起来。四婶劝他不要再去量地了,四叔也有些不愿去,总觉得量地是在割他身上的肉,一块一块地被割下受不住。他对自己说,地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就是不给移民让地,这些地又能有你多少?
虽然这样安慰自己,也想开了,可在地里走了走之后,他心里就又不舒服起来,地虽然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不可能把地全种下,但是儿子、孙子、子子孙孙能够把土地一代代传下去,每一寸地说不定什么时候都会是自家的呢。于是,他觉得自己是叛徒,是卖国贼,做了对不起祖宗和后代子孙的事,他的心便揪了起来。
“你们都不要怪我,就是你们在场,看着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也是没办法的吧。”
四叔又在安慰劝解自己了,从这方面讲,四叔也是一个善于为自己开脱的人。可是,他又不能不去量地,他总担心别人会量错。另外,又不愿意地在自己没有看见的情况下归了他人,那样的话,心里会永远踏实不起来。看看吧,啥都知道了,啥都明白了,时间长了,自己也就会慢慢地想开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