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 街 茶 馆

2021-03-26 08:50:26 作者:王 霞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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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束柔和的光从头顶上倾泻下来,斑驳的粗木长条桌旁,老人们坐在一起,手捧窄窄长长的纸牌,在忽明忽暗的光晕里,脸上刀刻似的纹路和嘴角弯曲的弧度,随着眼前花花绿绿的数字,伸展拉长改变走向。

铺板门外的凉棚下,泥糊的茶炉子上放着七八个硕大的烧水壶,炉火通红通红,升腾的热气把壶盖子顶得啪啪作响。健硕的掌柜手里攥着一个黑乎乎的湿毛巾,垫在烫手的壶把下,动作娴熟地把每个人面前的粗瓷茶碗续满。续完水,他忙不迭地小跑出去,拎起靠在门边的一根长长的铁棍,把那些烧得不旺的炉眼捅几下,瞬间升起来的白色炉灰和水蒸气,把他包围,半眯着眼,炉火的光把他黝黑的脸映成暗紫色。

这是古城街东边的一家茶馆,和奶奶家只有几十米的距离。三间门脸正对着大街。是前后通透的筒子房,进深约二十多米,茶客从早到晚来来去去,这是生产队集体开的茶馆,掌柜的不拿钱,只记工分。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有很多这样的茶馆,分布在城区的主次干道两侧和人烟稠密的小巷里。经常出入茶馆的大都是闲着没事的老年人,男多女少,都是家里日子称心,也不用干家务活的、令人羡慕的闲人。

受了大半辈子苦的奶奶,人生暮年的时候,把余生消磨在了茶馆里,直到卧病在床。在没有广场舞、没有电视机,没有丰富娱乐活动的年代,茶馆成了奶奶和街坊老茶客们最后的精神栖息地。

年轻的时候,奶奶是个手脚麻利的人,勤劳、善良人缘好。记忆里很少看到她发脾气,爷爷寡言少语,奶奶热情好客,家里总是闹吵吵的人来人往笑声不断。奶奶会做生意,她开食堂卖过饺子、凉粉、粽子、羊肉汤、糊汤面和胡辣汤。据说奶奶包饺子需要两个擀皮的,她开始包饺子,婶婶开始烧火,等一大锅水沸了,满满一锅饺子也包好了。妈妈老对我说,你奶包饺子像绾花儿似的。

吃过早饭,奶奶就会穿过街道走到街斜对面的茶馆里。茶客多是附近的街坊邻居,张家长李家短的,每天都有新鲜事儿,说说笑笑一天就打发过去了。多数时间他们是在打扑克,一种老牌,打法和现在的麻将类似。直到太阳从屋顶上滚落,茶碗里的茶叶再也泡不出来颜色,掌柜的也不再续水,街上行人渐少,市声零落,一群人才恋恋不舍地说笑着回家。

戏班子是茶馆最热闹的时候。在奶奶和一群老茶客的撺掇下,生产队的队长打着为了给集体增加收入的旗号,请来唱鼓儿哼的艺人,一女两男,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人往台上一站就很有喜剧效果。女艺人是一个清瘦孱弱的中年妇女,面色微黄,两条垂肩的辫子耷拉在胸前,不唱戏时总是沉默寡言、一副有气无力的样子。

戏台很简陋。一盏200瓦的白炽灯泡,算是全部的舞台灯光。黢黑的顶棚下,说“书帽子”的刚停,女艺人便神采奕奕走上前台,鬼附身似的两眼放光,手里拿着鼓锤,随着三弦声起,略带沙哑的声音立即让闹哄哄的场面安静下来。只见她左手飞快地转动着鸳鸯板似的两个钢片,纤细的胳膊则随着节奏上下舞动,钢片发出清脆的响声,右手的鼓缒,说唱一句,就邦邦邦地敲击几下小圆鼓,唱腔婉转,声情并茂,让人们感觉千军万马,炮火连天的战场仿佛就在眼前。奶奶总是坐在最前排,跟着剧情又哭又笑。下午、晚上两场戏,茶馆里男女老少挤得满当当的,我和小孩子们在大人的缝隙里钻来钻去,嬉戏打闹。老戏不能唱了,都是改编的新戏,有《平原枪声》《铁道游击队》等,光是里面的一个主角马英就连说带唱地忙活了半个月。

艺人们的报酬,是生产队给他们小麦、玉米之类的粮食。一日三餐是家家户户轮流管饭,不管轮到谁家,都是把家里最好的食物拿出来让他们吃,很是热情。后来不知是什么原因,几个艺人走了。记得那个高个子的男艺人叫“小白鞋”,因为长得好,招女人喜欢,引得男人吃醋,有几家为此闹得鸡飞狗跳,找奶奶评理。奶奶说这是快乐的副产品。

岁月嬗递,流年暗换。古城街两边老旧的民居已承载不了新的历史使命,轰然倒塌的同时,一条新的仿古建筑步行街应运而生。夹道两排朱红色的雕花门窗里,琳琅满目的现代工业产品,昭示着一个全新时代的来临。某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我独自站在老茶馆的旧址前,在人潮涌动的古城街上徘徊,试图寻找那个逝去的懵懂记忆,那个尘封在时间深处的老茶馆的遗迹。它黢黑的墙壁、昏黄的灯光,那些生动、沧桑的老脸,此刻以新的排列组合,跨越深长的岁月,漫漶在我的白日梦里。

如今,在霓虹缤纷的光影里,一座座中西合璧的茶楼,以一种全新的概念粉墨登场。就像是一个换了场景的舞台,年轻的时尚男女成了主角,锦衣华服,取代了粗布长衫。奶奶和曾经的老茶客们也走出了我的视线,“鼓儿哼”这种独特的民间艺术,随着几个老艺人落寞的背影而沦落尘土,他们和老茶馆一起,在推土机的轰鸣声中昭示着一代人事的落幕。

某天,在市区老街道的一个转角,偶然看到一个幸存下来的破旧老茶馆,它摇摇欲坠,标本似的默默伫立街头。我正驻足凝思,一阵吱吱呀呀的二胡声飘来,我循声走了进去,在昏暗的灯光下,一个清瘦的老人微闭双目,正忘情地拉着一曲《江河水》。阳光照在他的半边脸上,室内散乱的光影下坐着十几个老人,有的在喝茶、闲聊,也有几个在打牌。炉子上面的一壶水正开,冒着白烟,壶盖子啪啪作响,一瞬间我恍然走进了童年的那个茶馆,斑驳的老墙,泥糊的茶炉子,一种时空错乱的感觉:那哀怨的二胡曲幻化成了咿咿呀呀的三弦和鼓缒声音,飘荡在废弃坍塌的老街上空。突然,一阵刺耳的喇叭声,把我拉回现实,在茶客们木然的眼神中,我缓缓地走出,望着面前人流如潮的繁华街道怅然若失,恍惚一不留神,一脚踩进了旧时代的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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