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二三月间,开始盘红薯垄了。红薯习性不喜大旱大涝,生长需要虚软、温热的土壤环境,所以需将栽植红薯的耕地用锄盘成中间缓缓隆起的土垄,两条土垄之间是一道凹沟;土垄宜于红薯的孕育膨大,凹沟则可在下雨期间排去涝水,因为红薯被涝水浸泡时间过长常会带着一股沤麻似的味道,非常难吃。这段时间,村里的青壮劳力大多出动来到田里,从地的一端开始盘起,左面一锄、右面一锄的向中间兜隆着,一条垄端端直直的盘到地的对面一端后,又盘下一条垄回来,再盘下下一条垄过去。地块宽的盘的垄自然多一些,地块窄的盘的垄自然少一些。
这样的时节,天气总是乍暖犹寒,早晨冷而晌午热,早晨初进地里还需穿着夹衣,而到了晌午,燥热的阳光则又晒得汗珠粒粒浸出,芒刺般的扎着脊背。旁边地里的麦苗大约有一拃多高了,在晨露的浸润下显得格外的碧格莹莹;天空也极湛蓝,湛蓝的天空中漂浮着几朵淡白色的云絮,偶尔还能看到翅膀一张一翕慢慢朝着南方飞去的大雁,它们贴着云絮的边缘时而排作“人”字形,时而排作“个”字形,有时伴着“嘎”的两声三声苍凉鸣叫,一片驮着阳光亮色的羽毛飘飘悠悠旋落下来,无声的跌于盘红薯垄人的脚畔。盘红薯垄人便捡拾起来,带回家里宝贝一般的珍藏着。
在这家家粮食罄尽、户户面缸见底的荒春时节,劳动者的肚子就成了最大的问题。早饭是两碗三碗红薯稀饭,大多数的家庭都吃不到硬实的馍,——这种时候,有的家庭甚至连红薯稀饭都捞不到吃;红薯稀饭看似哄饱了肚皮,其实站在田头一泡尿撒下去,留下来填充肠胃空间的干物便已经所剩无几了。接近正午时候肚子就开始咕噜噜的鸣响起来,肠胃黏膜反复蠕动造成的饥饿实在难以忍受,可是距离晌午吃饭还有个把钟头呢,这个时候就回家去不但浪费时间,耽误活路,更会被人看作懒汉二流子的。唉,只有忍受饥饿,挣扎做工了;当饥饿汹涌袭来实在无法抵挡的时候,就找个坡坎头下脚上的仰躺片刻:这是老辈人留传下来的法子,据说这样可使肚里残留的那点可怜的食物再泛上胃来,勉强抵挡一阵饥饿带来的折磨……
在邓州一带,早红薯多在春二三月底时候栽种,秧苗就肥肥嫩嫩的育在围池里,地垄也盘好了,端端直直,隆凹相间,一排排并列着朝向远方绵延而去;——万事俱备,直待适时移植了。
早红薯的移栽总要选择一个春和景明的大好日子。寒冬彻底退去,气温日渐升高,麦苗已经拔节,叶茎肥壮,颜色郁青,叫雀宛似钉子一般钉在头顶的天空里,永远不知疲倦的喳喳噪叫着。一切都在提示着该到移栽红薯秧苗的时候了。移栽红薯秧苗,自然先得将其一棵棵的从围池内拔取出来。拔的时候,人便圪蹴在池壁的楞沿上,伸手把住一棵秧苗青嫩的梢端,轻轻的试试探探的向上提着,一来注意不能伤了秧苗的茎叶,二来注意不能断了秧苗的根须;因为围池中的土壤极其虚软松活,所以慢慢的也就提了出来。提出来的秧苗茎叶鲜绿肥嫩,而根须则白里透红,看去仿佛鸽子脚趾似的晶莹剔透,非常漂亮。提够一上午或一下午栽种的红薯秧苗了,便束成一捆带往地里,下次栽种的时候再提,这样就能保证红薯秧苗移栽前的新鲜性和移栽后的成活率了。
唉,在那样的年代,因为红薯关系到一家人大半年的肚皮问题,所以栽种红薯也就成了天大的一件事情:如果有的人家因为错过育苗时机,或者所育秧苗被牲口糟践了,那就得去往集市花上一元两元钱,买够栽种的秧苗,当然如果亲戚朋友家里所育的秧苗略略有余,那就赶紧前往借回一些栽种,欠下的人情,来年再还。曾经有一年,某村某户因为红薯秧苗被牛犊糟践,而集市上偏偏又寻买不到,问遍亲戚朋友也均无盈余,后来打听得五十里外的山中有户拐弯亲戚家里尚有几株蹇苗,于是立即连夜赶了去;又有一年,某村某户所育红薯秧苗略少,不够栽种,家中又实在无钱不能去买,遂铤而走险,趁着夜黑前往邻村行窃,结果竟被当场捉住,为了一小把红薯秧苗而被打得头破血流,终身背上了个“贼”的骂名……
在准备移栽红薯秧苗的地里,农人们左手提着一株刚刚由畦内小心拔出的红薯秧苗,右手持着木橛,——木橛有着横的把手和竖的锥尖,乍看呈胖乎乎的“T”字形状,由于长期使用,把手和锥尖均已磨得光滑明亮,这是为了移栽红薯秧苗而专门请人制作的,俗称“红薯橛”,——地垄的土粒碎而虚软,木橛顺着垄脊斜斜的一插到底,只露出把手,晃一晃,准备拔出;在木橛将出而未出的时候,左手里的秧苗早已贴着木橛旁边的空隙放了进去,木橛拔出,土粒随即便将秧苗的根部覆盖严实。农人们的后面多又跟着妻子儿子,左手拎桶,右手持瓢,先将河水缓缓浇于秧苗根部,然后再次覆盖细土,轻轻压实。一株红薯秧苗便栽种完成了。在邓州农村,这项活路又被形象的称为“压红薯”。
说到浇水,这是红薯秧苗移栽过程中必不可少的一道程序。“春雨贵似油”,这话半点不假,春天极少下雨,正是土壤严重缺水的时节;如果不浇足够的水,则红薯秧苗不到两天三天就会干死。倘若地块距离水源地较近,那便使用桶担挑水,满满的两桶水也就够浇灌三二十窝的红薯秧苗,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的挑水,人的肩膀便被磨破了,浸着鲜血,最后变作了厚厚的膙子。试想一下吧:挑着沉
重的压得腰杆半弯的两副水桶,磕磕绊绊的走在地垄中间,左肩磨痛了换右肩,右肩磨痛了换左肩,脖颈拼命的前倾着,鼻孔里是呼哧呼哧牛一般的喘气,火辣辣的阳光,汗淋淋的背脊,眼看就要到达目的地了,眼看就可放下担子喘口气了,可是脚底却踩住了一块土垃,土垃一滑把人带倒在地,胳臂腿脚被擦伤不说,满满的两桶水更是登时洒个罄尽。这时候的你是不是直想痛哭一场大骂一场,甚至直想躺倒在地哪怕就是死也永远不愿再起来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