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光阴似箭,一转眼又到了立冬时节,一阵风吹来,落叶纷纷,漫步河边湿地公园,草坪上的草已经枯黄一片,昔日葱绿滴水的绿植,繁华褪尽,满目萧瑟。近水的芦苇和水草,叶黄杆枯,芦须飘摇,禁不住让人想起《诗经》里的“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满目萧然,让人感伤而悲者矣。
附近有几个正在清理草坪的护花使者,他们用锄头刨开干结的土壤,把荒草埋在土下,锄头下土,嚓嚓有声,撅起草根,咯咯嘣嘣,细细的草根如同丝网把土结成块状,翻锄一碰,便碎成粉末。他们一边翻地,一边说笑,身后是一片湿漉漉的新土,似乎还冒着热气。
我笑着问:“光光的草坪让你们挖得像烂被套似的,这公园啥时成了你们的自留地?” 带队的大妹子转眼看看我,撇嘴一笑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们在帮它们化作春泥更护花呢。”“你们把它们的根都挖出来了,明年不会再发芽了吧?”“老哥,你这是杞人忧天了,它们的生命力强着呢,我们挖出的只是浮根,到明年开春,就会再冒出一层绿芽。你不信?到田间地头看看,有谁给野草松土施肥?年年还不是都长得欢实。”
我听了,连连称是。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草的生命力,着实让人钦佩又无奈。
前些年,我在老家种庄稼时,最恨的就是野草,一到秋庄稼出土,野草也伴随而生,一棵玉米苗就像一点烛光,一粒野草也只有蚂蚁大小,如果你不去除掉它,几天时间就会长得像玉米苗一样大。三夏大忙,锄草也催工,稍有耽误草就罩了庄稼,急急慌慌去锄地,往往锄掉了杂草也连带了秧苗,气得直想摔断锄头。一季秋庄稼得连锄三遍草,暑热连天,起早摸黑,直到庄稼长得能遮住地面,杂草这才败下阵来。一季下来,人晒得像非洲黑哥,锄把磨得如同打蜡一样。看着庄稼苗鹅群一样抬着头呱呱生长,躺在地头沟边杠杠腰,这里的野草已经茂盛得如同锦绣,高高低低,密密实实,开着星星点点的小花,跳着欢欢喜喜的蚂蚱,飞着灰灰麻麻的蜢虫,天蓝蓝的,一只鸟嗖然飞远,一只蛙呱地闷叫,泥土的味道和野草的气息扑鼻而来,直沁心脾,恍惚之中,自己和草根睡在一起,身体也开出五颜六色的鲜花……
到了秋天,庄稼一株株成熟,一捆捆收割,野草还在地里开着各色各样的花朵,结着大大小小的子实。田野、沟渠五彩斑斓,蜂蝶飞舞,就像一曲娴雅的田园交响乐接近尾声,和着微风飘过旷野,慢慢沉入土地。
田野就像一幅画,有了庄稼的主旋律,但还要有花花绿绿的杂草来点缀和陪衬,两者相生相克相辅相成。我父亲那时有一句话,不长草的地也不长庄稼。作为一个眼里只有庄稼的庄稼汉,大多数人都会把目光投向他们精心侍弄的禾苗,关注它们的成长开花和结果,给它们浇水施肥松土除虫,看见田间的杂草,就像看到几世仇人,总是想置之死地而后快。而田间地头的杂草,常常被人忽略,让其春荣秋枯,自生自灭,但这几年随着除草剂的普遍使用,旷野里的野草绝迹了不少,像红叶菜、野蒜苗等。
人类起始,择水草而居,草是人类幼年生存和繁衍的物质基础和精神涵养,更是人类永远的家园。《搜神记》中说:“神农以赭鞭鞭百草,尽知其平毒寒温之性,臭味所主,以播百谷。”于是,人类才有了五谷杂粮鱼虫鸟兽为其果腹,有了百菜的花叶根茎为其调味,有了寒热温平的草药为其治病。仓颉造字之初,“草”偏旁的字大概最多,如芬、芳、花、茂、艺、药、菜、英、苗等,这些字都与草相关,这说明华夏文明也是从草中生,草中长,有着草木一样的质朴和美丽,又有着草木一样的春华秋实和不屈不挠。孔子评论《诗经》时,在兴观群怨之后,还讲到 “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人们往往理解于文字表面意思。钱穆对此更有深度理解,他在《论语新解》中说:“对天地间鸟兽草木之名能多熟识,此小言之。若大言之,则俯仰之间,万物一体,鸢飞鱼跃,道无不在,可以渐跻于化境。” 他的认识体现了人与自然可化而为一的宏远境界,并点明诗教不仅是经世之学,更是性情之学,是孔子启发学生亲近自然,开阔视野,打破物我藩篱,以获得天人契合的生命主动意识,在亲近大自然中涵养性情、格物致知,即所谓“导达其仁”。
人类是自然界的一部分,我们之所以称之为“草民”“草根”,因为我们本性基于大自然“草木”之中,尽管“功利”赋予我们本能,但自然赋予我们本性,而人类的理性就是功利和自然的有机结合。疏离大自然的氛围和精神,对草木嘉禾、鱼虫鸟兽、风土人情等物质多样性的缺失,会令许多人在懵懂糊涂中失去了真正蕴含生命诗意的精神境界。
前几天,我的一个朋友去了呼伦贝尔大草原,在微信里对我说:“什么叫辽阔?不到大草原,真不知天有多辽,地有多阔。一眼望去,草黄天涯,长天共秋草一色,身心与白云齐飞,天高地迥,觉个人之渺小,任何文字,都达不到《敕勒川》那样的苍茫和悲壮。”我语音回复她:“自古女人伤春,男人悲秋,你可好,全占了”。
不料,她居然用凤凰传奇的歌作了应答:“天蓝蓝,秋草黄,伴云水的流长,谁把思念远远地眺望,暖暖的阳光,让我纵情地幻想。”歌声如秋草起伏,似流水欢畅,虽然声音并不高亢,音韵并不准确,但仍然唱出了旷远、激荡和淡淡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