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发睡相不好。大王村老老少少,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六岁那年夏天,一天夜里正睡觉,德发妈忽然不见了他的影儿。起来找,整个村子翻个底朝天,还是找不到。回到家,一瞧,嘿,原来掉到了床边的墙旮旯,兀自睡得香。
为防其再掉床下,德发妈先是加宽床面,接着挤在中间,看实在不行,后来干脆在她和德发手脖上连根绳。连绳的办法理论上行得通,实际效果却非常差。一天晚上,德发再次掉到了墙旮旯,连带着妈也摔下了床。德发一点事没有,妈却硌得腰锐疼。“啪,啪”,妈狠劲在他屁股上来两掌,德发竟毫无反应。妈想气又想笑,边抱了德发往床上送,边嘟囔:“你妈治不了你这睡相,将来就让你媳妇治吧!”
媳妇治住没?也没治住。刚开始,媳妇并没觉得怎么。随着时光流逝,尤其是跨过三十岁大关后,问题就出来了。夜里,迷迷糊糊中,媳妇伸手去搂他,搂一遍是个空,搂两遍是个空,一激灵醒了,这才看清楚,原来德发睡到了另一头。媳妇可不像他妈,简单地认为他是睡相不好,而是想得复杂。“听龌龊的男人说‘女人三十豆腐渣’,你真嫌我成了‘豆腐渣’?还是外边有了相好的?要不,咋会离我‘八竿子打不着’?”于是,媳妇骑在他身上,又是捶又是抓,“自打进入你家门,伺候你吃,伺候你喝,给你生娃给你养女,没想到你倒嫌弃我!哇……”德发解释:“我不是睡相不好嘛!”媳妇不听:“骗鬼去!以前你咋天天晚上把我搂在怀里当块宝?呜,呜,呜……”
大王村村子大,但再大的村子依然掩不住德发媳妇的号哭。第二天,便有好事者拦了德发,拿捏着腔调道:“骗鬼去!以前你咋天天晚上把我搂在怀里当块宝?呜……”在家受气,在外受谑,德发去撕好事者的嘴。好事者早有准备,一溜烟儿跑开去。德发只能摇头叹:“唉,都是睡相惹的祸!”
看来,睡相问题要“出糗”一辈子了,就在德发陷入绝望的时候,转机出现了。经民主选举,他成了一村之长。成了一村之长后,他惊奇地发现,尽管睡相“外甥打灯笼——照舅(旧)”,但媳妇不闹了,好事者不调笑了,一切终于风平浪静了。
德发睡相问题的再度出现,是庚子年春节的事了。这天天刚麻麻亮,为防控疫情奔波了一夜的他才耷蒙住眼,村东的业生便打来了电话,说父亲有可能是“新冠肺炎”。德发一惊,喊上卡点的振华、会民和大江风一样刮过去。
测体温,36.7度。“正常,应该没事!”德发眉头稍舒,但终究不放心,嘱会民,“换成老体温计,把水银甩下去,时间长点,再测一次!”
二次测,36.7度。德发长吁一口气:“叔,来,躺下!”
业生父亲躺下,没一点儿事。重起,未立稳,脖子又发紧了呼吸又艰难了咳喘又不止了。
“奇了怪了!来,我看看!”德发伸手扯拽业生父亲的衣领。一扯拽,忍不住笑出了声。原来业生父亲将毛衣、秋衣都穿反了。
“叔呀,你,你,你老……这不是……凑热闹吗,嫌村长……累得轻啊?!”振华笑岔了气。
“叔呀,以后可不能开这样的玩笑,村长经不起折腾啊!”大江使劲儿憋住笑,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道。
业生父亲脸红脖粗,木桩似的杵着。
“叔,别听他们的,咱以后只要发热、乏力和干咳,还得立马告诉我。我再苦再累,也得确保咱大王村‘零感染’啊!”德发拍拍业生父亲的肩。
业生父亲点头。
从业生家出来,太阳早爬上了树梢。和煦的阳光淋在德发身上,给他通体罩上了金黄色。金黄的德发忽然腿有点软,如面条般扯不动,他有气无力地挥挥手:“你们几个先回卡点去,我在这墙角坐会儿!”
振华、会民和大江迈步走了。走半截,折拐回来,车钥匙还在德发身上。
找到德发时,他已睡着了。脊背靠着墙,脑袋歪到一边,两腿平直前伸,大敞着怀。
“村长……”振华想喊,话未出口咽了回去。
“村长这‘睡相’,群众看见了影响多不好,咱们得维护他的形象哩!”会民伸手欲推德发。
“让他睡个十分八分吧,‘睡相’不好,咱挡下!”大江拦住会民。
无异议。左中右,振华、会民和大江并排站立,成了一堵墙。
墙内,德发浑然不觉,只管睡。
村子里很静,德发的呼噜声很响,在空气里蹿过来,蹿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