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四
方虎见父亲一个人坐在床上,便走近认真地看了父亲一眼。父子目光相遇,父亲说话了:“他们闹来闹去啥时候是个头啊!”
儿子看了一眼父亲:“不是事情还没有解决嘛。”
“搬了一次家就这个样子,要是搬很多次呢?”
“爸,你不要再提那老皇历了,从你生病以来,想了那么多,你就不觉得累吗?”
父亲生气了,儿子好像从没见过父亲这样生气过,方虎很吃惊。在他的印象中,父亲几乎没有生过气,父亲好像是一个不会生气的人。父亲生气时和别人并没有两样,他激动地喘着粗气:“我回想过去没有错,想才能明白一些道理。过去移民,和当地人有矛盾,和自然环境有矛盾,那时候大家多团结啊,干啥事都是一条心。现在倒是好,自己人和自己人闹起来了。你们这样下去,就不怕别人笑话吗?咱们到这里来才几天,啥都是陌生的,多少人连周围村子的名字都叫不上,屁股没坐稳,就开始闹腾了,让别人看见会怎么说咱们,往后还怎么在这里混下去?!”
父亲还想说,却说不出来了,他喘息着声音弱了很多。儿子急忙轻轻地抚着父亲的后背,嘴里不停地说:“爸,你这是干吗?你这是干吗嘛?”
父亲平静下来,脸上的气色缓和了,再说话时声调也平缓了:“他们几个到底想干啥?”
儿子却不愿回答父亲,嗫嚅着勉强地笑。
父亲回过头看着儿子:“你爸是就要死的人了,你还不愿意和我说句话吗?”
“爸,不是我不说,是说了没用,你现在的主要任务是养病。你的病好了,这比啥都强哩。”
“你不说,我的病就没法好!”
儿子还是勉强地笑着,心里却在反复思考着,觉得和父亲说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就说:“他们几个明天要到县里去上访,如果见不到人,或者是问题得不到解决,他们就坐在县政府的大门口,把横幅挂在大门上。”
父亲又激动起来:“他们嫌脸丢得还不够,要丢得更大吗?”
“爸,你看你又生气了,早知这样,我就不该说。”
父亲凝神看着儿子:“你也跟着去吗?”
儿子苦笑了一下:“你说我能跟着去吗?”儿子说话时表情有些复杂,说完了话看着父亲,好像第一次发现父亲有些陌生了。
方进和向后仰了仰身子,让自己坐得稳一些,叹了口气,好像是自言自语:“就不能不那样做吗?”
“那你认为方孝全就做得对?”
“对,还是不对,难道就不能坐下来好好商量吗?我听说人家已经答应让村里人到厂里上班,还说要扩大规模,让更多的人去工作。还说村里的账目一条一条地都在那里摆着,谁来查都可以,他都欢迎,都配合。咱来到双林,根还没有扎上,连庄稼也没有种,这会儿就开始闹?”
儿子默然地看着前面,不知道看什么,他的眼珠好长时间一动不动。屋子里静极了。这时候,门外走过来一只黑色的狗,在门口止住步子,探头向屋子里看,看了一会儿,好像明白了什么,便低头走了,隐进了远处的黑暗中,那黑暗像是黑水里又加进墨汁,愈发地黑了。
“还有,这样闹下去,也对不起双林镇政府,对不起项书记啊。”
父亲忽然又说话了,父亲的话像是从平静的水面上破水而出,儿子还没有听明白父亲说什么,那话便又沉进了水里。儿子到底是儿子,他稍稍回想了一下,父亲的话就被钩了上来。儿子兀自笑了笑:“爸,你认为不闹的话,双林镇政府会重视,会当回事?”
“怎么不会?人家不是一直在解决吗?就连林地问题,人家不也派人到老家去调查吗?哪有那么快的?”
“自古当官的都是一家,谁敢保证他们不向着方孝全。”
父亲吃惊地看着儿子,说:“你们还是不相信双林镇政府,不相信项书记他们?”
儿子又看了看父亲,想说什么,话到嘴边了,又咽了下去。
父亲久久地看着儿子:“黑金他们和项书记接触不多,对项书记了解不多也就罢了,可是你也不了解吗?你为啥要对着干呢?”
“我没有对着干。”
“那你是干啥?”
“反正我没有对着干。”说到这里,方虎嗫嚅着,“项书记早晚有一天也是会理解我的。”
“你让项书记怎么理解你?”
“项书记会理解的。”方虎说得斩钉截铁,好像项景英正在跟前,真的是理解他似的。方虎说着看了父亲一眼,眼神分明是在安慰父亲,是在让父亲放心,让父亲相信他。
父亲这一次没有咳嗽,而是喘了起来。喘了一会儿,喘声止住了。父亲不喘了,父子两个却没有了话说,屋子里静了下来。
父亲让儿子去休息的时候,耳边正响着一片激烈的喧哗声。儿子走时又看了看父亲,觉得父亲应该再吩咐他一些什么事的,但父亲只是朝他摆了摆手:“我一个人静一静。”
儿子走进自己的房间,轻轻地关上了门。过了一会儿,儿子打开门时,发现父亲的灯已经关上了。儿子便知道父亲在外面转了半天,确实是累了,父亲好长时间没有这样累过了。父亲的入睡让儿子得到不少安慰,于是,儿子复回屋后,就安然地进入了梦乡。
儿子这一夜做了很多梦,梦中没有出现父亲。(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