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夏,亥时。墨蓝色的天穹上,只有少许几颗星在闪烁,一弯上弦月挂在中天偏西的地方。孤独的星月将迷离的光倾泻在地上,整个世界都在这朦胧中安详地睡着。
就在这寂静之中,一个佝偻的身影从小村中走出,径直来到村头的麦田旁。只见他掐一个麦穗在手中揉搓着,扔一个麦粒在嘴中咀嚼着,口中喃喃自语:“我老了,再也侍弄不了你们了,等明儿,收了你们,我就要走了。”说着,又抓了一把黑土握在手里,眼角溢出了一滴浑浊的泪珠。
在地头杨树上栖息的一只“黄呱鹭”和一只布谷鸟被惊醒了,他俩低语道:“这是谁呀?”
“这是田大爷。”麦子认识,土地也认识,这是一天到晚都在田间忙乎的田大爷。
田大爷七十多岁了,儿女和孙辈都常年在外地打工。前些年,儿孙们都让他去城市享享清福,可他离不开土地,舍不下庄稼,儿孙们的地他一个人全种了。
儿孙们是极孝顺的,但他们却体会不到老人对土地的那份眷恋。田大爷从记事起就知道,家里种着大户人家的地,吃不饱肚子的记忆深深地印在他的脑海中。解放后,虽然干着大集体的农活,但他却在土地中倾注了大量的情感,是生产队里数一数二的好把式。土地承包到户后,年富力强的他就像焕发了第二次青春,像爱老婆孩子似的爱着土地和庄稼,把庄稼活做得如同大姑娘小媳妇绣花一样,成了十里八村出了名的“庄稼筋”。
可让田大爷困惑的是,近几年,他拿手的庄稼活却越干越不顺手了,倒伏、病虫害等等不断发生,让他无计可施,辛苦一季子,几亩地的收入还不抵儿子一个月的工资。儿孙们这次劝他去城里,他答应了,土地交给了一家农业公司。他想,自己真的老了,“光棍老了变眼子”,该歇歇手了。
月牙儿渐渐西沉,把杨树的影子拉得老长。田大爷背靠杨树坐着,嘴里嚼着麦粒,手里搓着泥土,望着泛着银光的麦田。微风中,麦穗齐刷刷地向他这边低头,鞠躬似的。就这样坐着,看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他头脑有些恍惚,恍惚之中,分明有丝丝细语入耳,田大爷心中惊诧,屏气凝神,侧耳倾听,却发现原来是麦子和土地的对话。
麦穗上的颖片一张一翕,语音像女子一般纤细:“唉,田大爷老了!田大爷一辈子对我们真情付出,我们近些年却没能给予他更好的回报,愧呀!”顿了一下,麦子又道:“田大爷不明白,不是他活干得差,这些年种地效益低,除了投入大、农产品价格低之外,落后的耕作方式也是造成产量低的主要原因。比如说施肥,人们已经好多年没有施农家肥的习惯了,并且施用化肥也是播种时一炮轰,造成我们前期吃不完,营养过剩,贪长个子,极易倒伏。后期没啥吃,营养缺乏,籽粒瘦小,严重影响产量。”
“是啊,是啊,由于连年施用化肥,致使土壤板结,你看看,我的身板都僵硬了。再加上多年没有深耕过,只用旋耕耙轻轻一旋了事,活土层只有四指厚,你们的根扎不下去,雨一泡,风一吹,你们可不就倒伏了吗?”土地用沙哑的声音附和。地上因干旱而形成的长长的裂缝张合着,看起来有些瘆人。
树上的“黄呱鹭”叽叽喳喳地插话道:“我知道,我知道,听说你们庄稼易生病也是因为滥用化肥、微量元素不足引起的。”
布谷鸟叹曰:“真怀念过去的麦忙天啊!黄呱鹭提醒人们‘拉车膏点油’,我催促着人们‘豌豆垛垛’,到处人欢马叫,忙并快乐着。”
停在树荫下的收割机也不甘寂寞,兴致勃勃地加入了群聊,它拿捏着腔调,一开口就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姿态,语出惊人:“这就是小农经济与现代化农业之间的矛盾——这是我在工厂里听专家讲的。”它卖了个关子,车头上的两只大灯扫了一眼听呆了的听众:“这个矛盾不解决,农业就发展不起来,必须打破一家一户的生产模式,走集约化的路子——这是我听专家讲的。”
“怎样集约……化……呢?”麦子小声地问。
“流转嘛!”收割机乜了一眼麦子,不屑地说:“土地向种地大户流转嘛!这是我。”
“这是我听专家讲的。”树上的黄呱鹭抢断话头,俏皮地学着收割机的声调戏谑着,惹得一阵哄笑。
如此热烈的场面,让田大爷沮丧的情绪一扫而光,他兴奋地站起身来,一句“好啊”刚出口,却扑跪在地。干擦两把脸,摇摇头,发现自己原来做了一场奇异的梦。
想起梦中的情形,田大爷脸上堆满了笑。抬头望,东方的天空已现出鱼肚白,人们开始陆续向田间走来,儿子边走边和人说笑着,看到他,过来亲热地揽着他的肩。少时,在收割机的轰鸣声中,两只鸟飞向了高空,唱起了千年不变的歌谣,这歌谣在宣告,麦收正式拉开了序幕。
如今的麦收已完全不同于以前了,明年,后年,将来,麦收的方式还会演变成什么样子呢?田大爷坐在儿子的车里,望着渐渐远去的麦田,出神地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