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秋天,与泥土打了一辈子交道的父亲突然病了,全家人忧心如焚,儿女们轮番探望,母亲更是衣不解带地陪护,所幸的是,父亲的身体底子好,很快恢复了健康。他平生除了种地,最喜欢的就是摆弄花草,这不,父亲刚出院,就迫不及待地打电话给大妹,询问阳台上的绿萝、仙人掌和文竹的长势。
大妹边修剪着手里的布料边角儿,边爽朗地应答着父亲:好好好,长势不错,你就放心回来吧。
趴在茶几上写作业的侄儿听到了,就大声嚷嚷:爷爷,爷爷,我给你的花儿浇水了。
大妹描述这情景的时候,平静而温和,微笑的双眸里却分明藏着泪花……父亲是个闲不住的人,只是因为生病,终于休息休息。
记忆里的父亲,农忙下地忙活,农闲拾掇小院,还想方设法就着母亲的小菜园间隙,种植些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花卉,指甲花、大丽花、太阳花、粉豆花、步步高、紫罗兰……父亲,就像他护爱他的庄稼一样,疼惜着他的花草。
秧苗渐渐旺盛,父亲的笑容会渐渐铺张开,紫棠色的脸会红润许多。
父亲半弯着身子劳作,微笑是最美的风景,多少年都不曾褪色,雕刻在易逝的时光里。
菜和花有时会遮掩了他,猛然不见了父亲,我会拉着妹妹连喊带跑地去寻找,父亲有时与我们捉迷藏,故意躲在花丛中不吱声,直到妹妹要发出哭腔了,父亲忽然从花草中探出头来,儿时的我们是那样的怯弱,父亲是我们的唯一信赖。无论何时,只要我们一抬头能看到他,就很安心。
我师专毕业回来上班的第二年,弟弟和弟媳要去城里做生意,父亲和母亲为了筹钱,丢下农活儿南下杭州打工,父亲精心打理的园子一度荒芜,只有院墙上的刺玫花还年年春天孤独地开放。
父亲和邻村的宏叔在工地上做些小活,母亲在一些大型小区里做保洁,早出晚归的父亲依然没忘了他的爱好,总能在工地的废墟上拾捡回一些别人丢弃的花花草草,小出租屋里那些废旧的盆盆罐罐,都被父亲挤时间敲打敲打变成花盆。
有些花草快要枯萎了,父亲一心一意地伺候,硬是叫它们活泛起来,枝叶舒展开来。
有年寒假,我带女儿去杭州看望父亲母亲,临近过年,天出奇的冷,飘起小雪,我们蜷缩在小屋内,炉火烧得旺旺的。
父亲极细心,把他的花草一律套上了塑料袋,以防冻坏。
不知道父亲从哪里得到一株金佛手,据说是金华佛手,很是名贵。父亲特别怜爱,冒着风雪跑了大老远的路,从花木市场上淘来了一个旧的大瓦盆,还有一大包营养土,室外温度低,栽种好就把它搁置到了小屋里,距离小煤炉很近。
本来就狭小的出租屋愈发局促,我们吃饭时只好把折叠的小桌摆放到床上面,女儿撅着小嘴,埋怨外公娇贵花草。
父亲说花草不只是观赏的,它们也有灵性,你待它们好,它们会感受得到。
父亲说这话时是安静的,愉悦的,古铜色的脸庞在炉火的映衬下,是那样的满足,又是那样的坚定。
女儿瞬间红了脸,低了头,突然间一下子长大了,举起筷子连连给外公外婆夹菜。
雪四五天后就停了,多日不见的阳光朗照过来,女儿帮着外公把花草搬挪到室外,让它们享受温暖。
冬阳里,女儿的笑脸是生动的,叫我欢喜。
父亲是一个在艰难岁月里,能够从容制造浪漫和惊喜的人。母亲说跟着父亲她从来不后悔。
没几年光景,村子拆迁,老屋顷刻间被推倒,园子被毁掉,父亲母亲不忍心看到亲手打造的家园被拆除,躲得远远的。不善言辞的父亲,也许就在那一刻,种下了病根。
前年,住上了新楼房,没有了熟悉的小院,父亲和母亲依然骑着三轮车,从花木市场推回一大车花花草草,摆满了阳台和客厅的角角落落……
父亲常说:无论什么境遇,只要是活着,就得好好地活,像这花草一样,努力向阳,向善,向美。
是呵,父亲这一生,和大多数的中国老百姓一样,过着平凡而朴素的生活,而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却从来没有停止。
正是有了这千千万万的普通农民,几十年如一日地辛勤耕耘,让昔日荒凉贫穷的土地变了模样,蓝天碧水,花团锦簇,农民的生活质量发生了质的飞跃。
在这片希望的田野上,在奔向小康的旅途中,父亲和大家一样真正舒展了眉头。尽管,父亲识字不多,这一辈子,就和泥土、庄稼和花草打交道,却给了我们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