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

2020-07-23 11:16:56 作者:冰 心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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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到童年,总使人有些向往,不论童年生活是快乐、是悲哀,人们总觉得都是生命中最深刻的一段……

我的父亲是个海军将领,身体很好,我从不记得他在病榻上躺着过。我的祖父身体也很好,八十六岁无疾而终。我的母亲却很瘦弱,常常头痛、吐血……童年时代记忆所及的母亲,是个极温柔、极安静的女人,不是做活计就是看书,她的生活是非常恬淡的。那七八年山陬海隅的生活,我多半是父亲的孩子,而少半是母亲的女儿!在我以先,母亲生过两个哥哥,都是一生下就夭折了,我的底下还死去一个妹妹。我的大弟弟,比我小六岁。在大弟弟未生之前,我在家里是个独子。环境把童年的我,造成一个“野孩子”,丝毫没有少女的气息。

我们的家,总是住近海军兵营或海军学校。四围没有和我同年龄的女伴,我没有玩过娃娃,没有学过针线,没有搽过脂粉,没有穿过鲜艳的衣服,没有戴过花。反过来说,因着母亲的病弱和家里的冷静,使得我整天跟在父亲的身边,参加了他的种种工作与活动,得到了连一般男子都得不到的经验。为一切方便起见,我总着男装,常着军服。父母叫我“阿哥”,弟弟们称呼我“哥哥”,弄得后来我自己也忘其所以了。父亲办公的时候,也常常有人带我出去。我的游踪所及,是旗台、炮台、海军码头、火药库、龙王庙,我的谈伴是修理枪炮的工人、看守火药库的残废兵士、水手、军官。他们多半是山东人,和蔼而质朴,他们告诉我许多海上新奇悲壮的故事。有时也遇见农夫和渔人,谈些山中海上的家常。

那时,除了我的母亲和父亲同事的太太们外,几乎轻易见不到一个女性。四岁以后,开始认字。六七岁就和我的堂兄表兄们同在家里读书。他们比我大了四五岁,仍旧是玩不到一处,我常常一个人走到山上海边去。

那是极其熟识的环境,一草一石,一沙一沫,我都有无限的亲切。我常常独步在沙岸上,看潮来的时候,仿佛天地都飘浮了起来!潮退的时候,仿佛海岸和我都被吸卷了去!童稚的心,对着这亲切的“伟大”,常常感到怔忡。黄昏时,休息的军号吹起,四山回响,声音凄壮而悠长,那熟识的调子也使我莫名其妙要下泪,我不觉得自己的“闷”,只觉得自己的“小”。因着没有游伴,我很小就学习看书,得了个“好读书,不求甚解”的习惯。我的老师很爱我,常常教我背些诗句,我似懂似不懂的有时很能欣赏。比如那“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我独立山头的时候,就常常默诵它……再大一点,学会了些精致的淘气,我的玩具已从铲子和沙桶进步到蟋蟀罐同风筝。我收集美丽的小石子在磁缸里养着,我学作诗、写章回小说,但都不能终篇,因为我的兴趣仍在户外,低头伏案的时候很少。父亲喜欢种花养狗,公余之暇,这是他唯一的消遣。

因此我从小不怕动物,对于花木更有普遍的爱好。母亲不喜欢狗,却也爱花。夏夜,我们常常在豆棚花架下,饮啤酒、汽水,乘凉。母亲很早就进去休息,父亲便带我到旗台上去看星,他指点给我各个星座的名称和位置。他常常说:“你看星星不是很多很小……在海上迷路的时候,看见星星就如同看见家人一样。”因此,我至今爱星甚于爱月。十一岁,我们回到故乡福州。

因着这个转变,我才渐渐的从父亲身边走到母亲的怀里,而开始我的少女时期了。说到童年,我常常感谢我的好父母,他们养成我一种恬淡、返乎自然的习惯,他们给我一个快乐清洁的环境,因此在任何环境里都能自足、知足。我尊敬生命、宝爱生命,我对于人类没有怨恨,我觉得许多缺憾是可以改进的,只要人们有决心、肯努力……生命是一张白纸,它的本质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快乐。相信人生是向上的人,自己有了勇气,别人也因而快乐。

我不但常常感念我的父母,我也常常警惕我们应当怎样做父母。

作者简介:冰心(1900年10月5日-1999年2月28日),原名谢婉莹,福建长乐人 ,中国民主促进会(民进)成员。中国诗人、现代作家、翻译家、儿童文学作家、社会活动家和散文家。笔名冰心取自“一片冰心在玉壶”。

1919年8月的《晨报》上,冰心发表了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听审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说《两个家庭》。1923年出国留学前后,开始陆续发表总名为《寄小读者》的通讯散文,成为中国儿童文学的奠基之作。1946年在日本被东京大学聘为第一位外籍女教授,讲授“中国新文学”课程,于1951年返回中国。

1999年2月28日21时12分冰心在北京医院逝世,享年99岁,被称为“世纪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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