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雨春风堂

2020-07-31 17:03:21 作者:王文建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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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来得迅捷,来得毫无征兆。

明明天晴如洗,忽地飘来一片云,起一阵南风,便落了。先是稀稀拉拉,有一滴没一滴的,无声无息,蚕豆般大,砸在颈上、脸上,不是刀剑,依然让人生出锐疼之感。不过,并不妨碍游览,就按着既定的路线往春风堂去,按着既定的节奏抻展历史的册页。

公元1045年冬十一月,在“保守党”的围攻下,变法失败后的范仲淹荷着一身“伤痕”,一路轻车简从,冒着烈烈朔风、霏霏雨雪,伴着辚辚车声、哗哗马铃颠簸而来。刚刚还是皇帝捧在手心的幸臣,转瞬之间成了迁客,如果放在一般人身上,怕是早已心志崩溃。然而这于从小就备受磨难的范仲淹来说,实在是“小菜一碟”。命途本就多舛,再多一舛又如何?“心在宋室,原无论庙堂江湖;功高天下,何必辨幸臣谪客”,只要能济国安民,还管它什么风吹和雨打?

虽不能于全国推行改革之策,但完全可在邓州实现强国富民之愿。于是,甫一踏上邓州大地,范仲淹便拂去伤痛,微服行走民间,体察百姓疾苦,在充分掌握了第一手材料的基础上,大刀阔斧行动起来。先是鼓励工匠铸冶铁器,打造农具,为发展农业生产奠定坚实基础;接着凿井开渠,修整沟堰河坝,提供灌溉之利;在此基础上,减赋省役,劝导百姓务农植桑……所有这些,只不过为着百姓有饭吃、有衣穿,然而人不是单靠吃米而活着,有了米吃,还得开化思想,启迪其智。毕竟,一个没有文明的国家,将永远脱不掉“智障”的帽子;一个没有灵魂的民族,将永远充满病态。深谙此理的范仲淹引领百姓丰衣足食的同时,大力修建花洲书院,教化百姓。而在所有建筑中,春风堂就像一枚闪光的徽章,别在花洲书院的颈项间,它是花洲书院的心,它是花洲书院的魂,设若没有它,花洲书院也许就失了存在的意义和价值。正是在春风堂,范仲淹传经布道,培育学子;正是在春风堂,范仲淹洋洋洒洒,写下“千古鸿文”《岳阳楼记》。

正当我浮想联翩时,雨窸窸窣窣,噼里啪啦起来,成了线,成了帘,成了幕,扯天扯地垂落。好在,我已进春风堂。要不然,真不知自己会狼狈成什么样子。

雨不分点地敲打在春风堂的瓦片上,叮叮当当,啪啪嗒嗒,似有一张古琴在嘈嘈切切奏鸣。有飞流自屋顶箭样不断射下,哗然坠地,汇成小河,重叠着,翻滚着,推拥着,呼呼啸啸,奔向五十来步之外的百花洲。

淡青色的雾霭袅袅而升,笼了春风堂的顶、楣、窗,春风堂像沉淀在一方幻梦里。烟雨中,一只不知来自何方的通体雪白的鸽停落窗台,甩甩脖颈,抖抖腰身,待羽翼上的雨水纷洒净尽,始歪了脑袋,以金鸡独立的姿势,聆听铮铮不绝的琴音,品咂朦胧迷离的幻梦。

人、鸟、雨,多么优雅与富有诗意啊!我不知道当年的先生是否也曾于雨日如痴如醉地鼓琴,但您一定是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琴的。因为,官家之外,您尚有另一重身份——文人——而文人是须臾不能离开琴的。而您本人,素爱弹琴,曾于琴中思古,向志于琴道的崔遵度请教“琴何为是”。

按节令计算,这该是夏至以来的第一场雨,它把夏的奔放、恣肆、洒脱与张狂表现得酣畅淋漓。经雨的洗礼,堂前的桂树愈发青翠,绿得蓬勃而婆娑。竹呢,竿竿挺立如尺,剔透似玉。清冽、浓郁,桂香和着竹香,在空中游走着,灌入鼻翼,洇进肺腑,使全身每个毛孔都通透,恍然生出脱胎换骨之感。当然,要想真正脱胎换骨,靠这桂香和竹香是决然不行的,要靠先生“忧乐”精神的沃灌。只是可惜,如今,桂还在,竹还在,堂还在,唯有主人不在了,独留下我,在无边的夏雨中空空等待。

尽管心诚,尽管情痴,但终究等不到与一个时代伟人相晤的机会。只能坐于椅上,俯于桌案,遥想庆历六年(1046年)九月十五这一天,接到好友滕子京千里寄书,先生如何铺笺捉笔,时而奋笔疾书,时而凝眉沉思,时而捻须微吟,时而仰天长啸的情景。

哗哗哗哗,春风堂湮在一片哗哗里,花洲书院湮在一片哗哗里,整个世界湮在一片哗哗里。哗哗得叫人觉得这哪里是雨声,分明是鼓给先生的经久不息的掌声。哗哗声里,先生“七里河畔带月归,百花洲上啸生风”的勤政为民的身影愈加清晰,先生“展鸿鹄之志,济万世太平”的砥志青年才俊的声音愈加清晰,先生任满调离时“妇孺拦道告,使君不能舍”的镜头愈加清晰。

真想备一桌好酒好菜,把自己最虔敬的情敬上,只可惜先生早已驾鹤。虽有好酒,但缺少了您,酒亦寂寞,雨亦寂寞。“欲取醇酒奉,恨无知音赏”,寂寞的,还有我这人已半百而一无所成的落魄之人。

雨,不停歇地落着。整整一个下午,我都被这雨殷殷地挽留在春风堂里。挽留我的,除了雨,还有桂、竹、桌、椅,一切的一切,都在缱绻地留,留我在这里听雨,听水淋淋的音乐,听先生那“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的心声。这正合我意,不能当面领受先生的教诲,能在您当年待过的地方多待上十分八分,体味体味您的气息,亦不失为一件幸事。如果能从春夏呆到秋冬,从满头青丝呆到银髯飘胸,那更是一种洪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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