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季节深处

2020-12-17 11:26:45 作者:张天敏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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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雪节,隆冬已带着雪意在北方原野上,声声呼唤。秋与冬的别离,也割断了最后的绵缠,果断跨入季节深处,寒冬。

从秋去冬来的桥段上走过,那些喧宾夺主的热闹云烟,已经散淡,这与下一个行程有关,因为我就要离开这片寒冷地带,到南方去过冬。河那边正在推送的冬天景象,陌生里,又如故地重游,都是久违的感觉。堤柳返老还童似的,又见早春鹅黄色,不知季节深浅的月季,仍按自己的实力在枝头绽放。小鸟更不顾时令,从这枝飞到那枝上,纵享十月小阳春。再往前走,是一片归于寂静的小园,园里所有的花事都归于一场空。河畔的底色也沉淀下来,慢慢现出原始的白加黑。万物都进入了哲人一样的沉思,冬天的物语,比秋思更耐寻味。

一个人的城外,我与北风一起,转弯来到郊外。

不是采花折柳时辰,不是抒情光景。走到层林里边,忽见一片红枫,仿佛谁在冰川擎起一束火焰,燃烧的热情,为寒冷世界涂上了暖色调。那沉静的自信的红,好像从来没受到冷风袭扰,一直漫不经心地轻蔑隆冬的寒,在层林萧瑟处担当季节的代言。晚枫讲述了冬天的泼墨画卷,又讲述了季节深处的霜雪讯息。讲到激情澎湃时,就这般满面红光了。

为什么如此超负荷演讲,为什么不入冬天门,又为什么不随众一起瑟。只因为气候薄凉,万物退隐时带走了昔日的聊斋。这含糊其词时辰,她愿用生命透出的葚红,守卫非众的特质。

有诗人写: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诗里的霜叶即枫叶。她的红,其实比二月花更浓。二月花是用艳粉构成的一过性好看,往往不必审美,就已看遍春色。枫叶有端庄沉静的气质,没有粉底,没有翠和媚,却很有力。她比二月花走的路远得多,阅历更是不同。红枫也经历过二月,还走过夏季无数次风吹雨打,又沐浴秋冬的寒风冷霜,每一节令都是度,如饮一杯杯雨露精华酝酿的酒。不觉到了霜天,仍醉眼迷离地,倒在冬天的门口。

枫叶还是多情种,在众林百草间,她不止抢你的眼球,还会拽你的衣角,勾你的魂,叫你停下来与之对话。枫叶是用色彩说话的,自从面对枫林,我就意识到对话会很深远,会有余味萦绕左右,或一直伴我去南方。读那蟠虬扭曲的树杆,满树的苍劲感,叶的色层错落溢染,如飘魂游荡。当凝神看过去,视觉并不冲击,只是委婉的韵。是看透了四季风雨,又阅历霜雪,才这般淡定,这般独立天地的气度。

池塘里的寒冬是另一篇章。那里有荷,也在世代的轮回里,彰显横而不俗的个性。荷的出身较为惨淡,生存的根据地是谁挖了个大坑,还有污泥铺底,偏让她遇上了。可不管怎样难堪,她都不在意,只管随遇而安,犹如《红楼梦》语:心安是家乡。既是在污泥里,也能妥妥地安放此生,聚起同类们难以超越的定力和耐力。

此刻,曾经笔挺的荷杆,婷立大朵鲜花的荷,都无奈地耷拉下头,披倒勾弯的腰肢,凄情枯骨,只留一池的残,把严冬说到了底。

这是装载回忆的现场。我在五月来过这里,一个人从喧哗里出来一清影,不是在不在人间,而是静虚的空间丛生多少念,怎样调淡生命色,与心念一起,造访这一池风雅。那时候万物青春韶华,池塘边有万千条垂柳围观。柳条如古代仕女,腰肢在风中晃悠,一种风情经南风的轻柔摇曳,会复制千种风情,然后便是无限。那时候,池塘托举着荷的魅力,是一馆美展,阳光与风也商量好一起过来,同台表达人间五月,最好的段落。五月的荷塘是醉客,小荷刚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后来,不知经历多少个朝阳晚露的催促,荷终于出落水面,开花为莲,挺出了绝代惊艳。

这时辰,莲不再是池塘里的物语,她要把生命芳菲延伸到池外,到园外,然后升华为世人的隐喻,韵飘天外。她在无意间把人激活,把佛教的惠觉启开,才有人赞当君子,喻为佛,百年禅意。

这池里有多少回忆,就有多少愁,那横斜披折的残枝,留在水里的伤,还有莲的佛喻与惠愿,连同出淤泥而不染的君子标签,都会被霜风带走。可谓美好总易成过往,过往转而成追忆。

季节有多少番轮回,待来年韶光返回,是否还是经年的你。

在北风里,我还遇一种花,在村外自赏生命的荣华。

这花生来自为异端,只怀恋幽静的郊野,并不在园中争艳。在临河斜坡上,有不断成长的邓州园艺审美,标起异样景观,推出她的芳名,叫荻花。

荻花色不鲜,无媚气,多荒野,像个勒围裙披散发背竹篓的村女。花是扑散散的穗状,像结籽的稻或谷,到后来醉翁之意不在籽,在扬起生命的旗,随风摇曳。小鸟来觅食了,蹦跳在颤悠的枝干上,自由自在地与秋共舞。种荻花犹种小城风情,荻花丛中还标配一座古亭,荻花疯长绕古亭,直通荒无人烟的遥远,远到叫人想起古时的驿站。还像梁祝十八相送时路遇的亭台。如此多重美感,她仍不持秀色,只仿着荒滩芦苇,任性疯长。只要雨水充足,就是万事如意。雨水不足,她也会成丛成片的齐刷刷的,在郊外作风作雨。原来,好物自愿置身大自然里,心静,是不在乎季节变换气候凉热的。

我曾在深圳前海边见过荻花,她配在现代楼厦旁,一边是精致的都市极品,一边是原初的天荒地老,弱弱的样子与彪悍的城,形成鲜明对比。荻花来邓落脚,就像江南的白鹭鸟栖落湍水,是吉祥的远客,归于吉祥的老家。我曾想,如果哪个导演想拍古代电影外境,我会建议来邓选景。这里看似荻花开,其实是小城眼光与都市接轨时,推出的流行色。

走过这些村林河流与池塘,我发现我在老家的停留是如此美好,我还发现是如此深爱这座城,爱繁花萋草,到凋枝断梗。爱她们不屈挠无怨悔的生命,无论季候怎样变脸,都能物尽荣衰。哪怕遗漏在城市之外的非主流地带,也要发出独自的画外音。

虽是在寒风天地,我的感知却是暖的,暖着对老家一物一景的回味,也暖着与故土一年一度的别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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