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一生要走过许多桥,乡间常见的小木桥、青石桥、水泥桥,古城门口的吊桥、浮桥,现代城市的立交桥、彩虹桥,还有牛郎织女相会的鹊桥。七夕是个伤感的日子,喜鹊们用尽了力气,一对相思的人儿也未能相聚,但夏日暴雨后,天空出现的一道绚丽彩虹桥,就会连接起故乡。
故乡是浮在水面的小岛。家乡出村的路都要经过四座窄窄的石桥,桥内桥外全都是形态各异的柿子树,一片连着一片。铁黑色的树干虬枝盘旋,郁郁苍苍,暮秋,无数小红灯笼就挂在了枝杈间,那是天上降落的虹。
家乡的柿子很独特。青柿子往河沟淤泥里一塞,三天后扒出来脆甜爽口。人们说西沟石桥下有个大泉眼,常年翻花涌流,那是神水。南沟石桥边,有几棵百年老柿树,夜里总有霞光四射,映红半个村子。北沟桥下,总有一股瑞祥之光,在晨曦微露时,从水底升腾,丝绸一般,缠缠绕绕,经久不散。
当晨雾还未散去,小桥湿漉漉的青石板上就有匆匆跨过的印痕,青布鞋沉稳地走过,粉色的童鞋欢快地踏过,羊儿竹笋般印过,耕牛月牙蹄儿跨过。
故乡的桥在记忆里全是用青石板砌成的。一层层的青石叠加成牢固的桥墩,横放几块长长的青石板,平整又牢固,古朴又美观。石质都是青丝丝的那种,被雨水冲洗过后,给人洁净的美感。
夏日,我总喜欢趴在青石板上,看细细的纹路,那上面若隐若现的羽状白云,似穿向大山深处。甚至可以看到古柏森森,岩石突兀,但真实感受到的却是小肚皮挨着青石板清凉的惬意。眼睛看着桥下潺潺的流水,清澈见底,寸长的鱼儿在石缝间欢快地游弋。绿茸茸的苔藓,在石逢间肆意生长,河底柔顺的水草,岸边的野花,太阳的强光折射到水里,在鱼儿身上闪亮着细碎的光影。那是一个美妙的世界。
青石桥就这样承载着风风雨雨,不问经年,不知岁月。爷爷的爷爷都从这四座桥上走过。现在他们都被埋在土里,化为枯骨,但石桥岿然不动,几经暴雨冲刷,依然完好,无言地记录着岁月的沧桑,像钢铁勇士,守护着家园。
建设美丽乡村的行动,铺天盖地,村庄旧貌换新颜。水泥路延伸到村子中央,延伸到田间地头,金黄油菜花簇拥着灰白的路面,连接着宽阔的公路。人,走在路上,心,浮在花海里,赏心悦目。
青石桥被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牢固的水泥桥,白色的护栏,挺立于水面,威严又庄重。以前的青石板被抛于水底,断裂的石板无语,只有潺潺的流水,抚慰它们的孤独落寞。
忽一日,落日残阳。一鹤发童颜老人,在水泥桥前下车,锃亮的皮鞋在桥上犹豫不前。他须发如银,用微微颤抖的手扶在护栏上,面色凄凄地在寻找着什么。
有几个好事的凑了过来,问之,老人说祖上清末年间离开故土,颠沛流离,历经磨难,在海外打下基业,尊祖先遗愿,回归故土,寻亲认祖。
他言祖上常说,入村有四座青石板桥,有成片的柿树林,寻到桥就寻到根了。先祖离开村子时,曾立有石碑,记录着先祖开辟这片疆土的艰辛和磨难。碑就竖在青石桥边,现在柿子树还在,马营柿子依然响亮,独独不见了青石桥。
原来,青石桥承载一个家族全部的记忆,哪怕他富贵齐天,哪怕他流落天涯,都会在心里开辟一方空间,盛放故乡,盛放亲情。
细心人告知,在北沟新建水泥桥时,曾发现有字的长石条,被抛于水底。老人眼前一亮,光洁的额头,被夕阳染成酒红,喜悦充斥了他的全身。
在北沟清悠悠的流水下,一青石板斜卧水下,隐隐约约的“山高水长……”在水纹里浮现,全村人欢腾。
因此,一场挖掘工作立即展开,在挖掘机的旋转下,一块块青石板被捞出水面,几块刻字的石碑被放置在路边柔软的草甸上,重见阳光,沐浴春风。
那夜下了一场雨,淅淅沥沥,石碑周围暴雨倾盆,冲洗着碑文:……其时,红巾作威,公年方弱冠,偕幼弟竭力耕田……唯勤于诵读,唯告诫子孙,精于学业……
一个好的家风,用心一笔一画刻在岁月的征尘里,历经岁月打磨,依然鲜活如初,而且被子孙后代延续下来。
古老的并非都是有价值的,但有价值的都会在岁月的长河里发光。它有磁石般的引力,凝聚着智慧,勤劳和良善,需要后人的传承和发扬。一个家族如此,一个民族亦如此。
归鸟在晚霞中卖弄着清脆的歌喉,离开故乡,走上村北的石桥,看到村里走出去的第一位大学生,正把碑文拓下来,夕阳照亮他汗湿的额头,他半跪着身子,虔诚而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