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水可是一项技术活,尽管三十岁、四十岁的乡民们闭上眼睛便可完成打水任务,然十来岁的半大小子却需要多次实战演习方能熟练掌握:双脚分开站于井台边缘,将系了水桶的井绳匀速放下,待水桶接近水面时,左右抖动井绳,使深在井底的水桶大幅度的左右摆动起来(注意不能碰上井壁,否则水桶便有被碰破的可能),待水桶桶口倾斜朝下时,突然一松井绳,水桶迅即吃入水中,这时再猛的向上一提井绳,桶口竖直朝上,桶中差不多已涌满了水;——如果不满,那就再次猛松井绳,由于桶中水的重力,水桶会再次没于水面之下,这次便一定会是满满的了。
农人们长年累月的去往井台上打水,难免有出现失误的时候:或是桶梁脱钩,或是绳未系牢,总之是水桶脱离井绳,跌落水中,然后在重力作用下飘飘悠悠的沉了井底。桶掉进了井里,当然需要打捞,在邓州乡村,打捞水桶的过程叫“捞桶”,打捞水桶的工具则叫“三字钩”,三字钩是一支铁柄下面伸出三支弯曲向上、带着锋利尖钩的家具。将三字钩的铁柄系于井绳底端,带着井绳慢慢的放下井去,由于重力作用,三字钩可以一直沉落井底,然后就可开始手把井绳一提一放,使三字钩在水底一上一下,又可手把井绳沿着井壁来回逡巡,使三字钩将井下的水底世界全部探到;三字钩碰到任何东西,锋利的尖钩立刻便可将其紧紧抓住。如果三字钩抓到了水桶,手感就会猛然一沉,这时候慢慢的向上收绳,水桶自然就会慢慢的浮出水面,再慢慢的被拉出井口,于是捞桶任务也便完成了。
赤日炎炎的暑日午后,水井台旁的树荫下面常会围满了五七岁、八九岁的孩童。孩童们大多袒胸跣足,腰胯间的短裤早已污脏得辨不清颜色,脸蛋上肚皮上糊满了厚厚的垢甲,有的两道鼻涕漫过上唇,垂至下唇,便“呼噜”一声重新吸进鼻孔,并且又伸出舌头将双唇舔上一舔;他们是在去往学校的路上躲过父亲或母亲监视的目光偷偷拐至这里的,每人手中提着一只空的酒瓶,瓶颈上系着长长的塑料细绳。一个年龄稍长些的孩童站于井台之上,手提细绳,将酒瓶放进井中汲满井水,然后再小心翼翼的提溜上来,——如果不小心碰到井壁,酒瓶必然粉身碎骨不可。年龄稍长的孩童在将自己的酒瓶汲满井水之后,又为其他孩童的酒瓶一一汲满了水,然后大家就各提酒瓶走上了通往学校的小路。在燥烈的几乎可将鸡蛋烤熟的日光下,他们时不时的拧开瓶塞,把瓶口对着嘴巴猛灌一气,井水入口,既冷冽又甘甜,从喉咙一直冰到心底;他们在激灵灵的打出一个寒颤叫声“好凉”后,全身的汗粒也被齐刷刷的逼回了体内。那滋味,真比今天的城市孩童三伏天里吃了一支冰冻雪糕还要美上百倍千倍!……
井水的水位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化:冬天枯水季节,水位自然较低,夏日丰水季节,水位自然较高;尤其是盛夏时节,三场两场暴雨过后,井水水位常会直线上升,有时候甚至不用井绳,技术熟练的农人将水桶挂在钩担上伸下去即可打到井水,更有时候不用钩担,手臂提着水桶探下身去即可够到水面;有一年夏天阴雨连绵,井水满得几乎溢出井口,鸡们站在井台上就能喝到井水。
邓州的大旱往往发生在春末夏初或是夏秋之交,每隔十年八年便有可能逢遇一次;因为这两个时候人畜庄稼都最需要水,而水却偏偏没有,人畜庄稼就像被卡了脖子一般,所以俗称“卡脖子旱”。卡脖子旱最为严重的时候,一连数月滴雨不见,禾稼叶干梗枯,牲畜无精打采,那些地势稍高的村落水井便会汲不出水来,于是就只好去往邻近的地势较低的村落“借水”了。
“借”,其实不过是一种说法而已,大家共同生活在一片土地上,又共同承受着旱魃的肆虐淫威,正该互帮互助,共渡难关,如今邻村有难,自己虽然并不宽裕,但难道真的连桶水之谊都没有了吗?难道真的“借”了水便必要追还吗?不,不是这样的。夏日午时,邻村的“借水”队伍就踩着渠坡土埂迤逦而来了,多是三二十岁的青壮汉子,肩上挑着扁担,扁担的两端系着木桶,进村之后便时不时的同相熟的村人打着招呼,甚至调侃嬉笑几句;在井台上汲满水后,又排作一队,于扁担吱呀吱呀的颤悠声中逶迤而去,步伐走得匀而且快。为了防止水从桶沿溢出,他们便在水面上放着一支茅葶做的浮子;中途并不停歇,需要换肩时,打头的一声吆喝,两只木桶“呼”的旋转一周,数十副扁担便同时从左肩换到了右肩,动作整齐划一,姿势娴熟优美,观之令人大开眼界。
如果一口水井汲出的水渐渐浑浊,泥腥味越来越重,那么这口水井就该淘了。淘井就是将淤塞着井底泉眼的污泥清理干净,好使地下泉水源源不断的涌流而出。在邓州农村,淘井是一项颇带技术含量的体力活,需要专人指导实施。淘井前,先要举行一定的祭奠仪式,譬如放炮、烧纸、献祭等,且又明确宣示淘井全程不准女人靠近。淘井时,先由一人站于井口正中(井口已经铺盖上了木板)拉着绳子的一端,另一人则拉着绳子的另一端走动一周,一面走动一面撒着白灰,这样一个以井口为圆心、直径十余来丈的大圆很快就成形了;然后按照白灰标示笔直的开挖下去,每挖两到三丈,大圆便要缩小一周;——挖至井底接近泉眼的时候,大圆就只有笸箩那么大了。这样做的目的,主要是为了防止开挖过程中井壁坍塌,发生事故。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