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我市作家高宏民的长篇小说《迁与安》,聚焦南水北调中线工程中移民搬迁过程,描写了广阔纷繁的生活场景,对人物性格和心理活动进行艺术呈现,是一部南水北调工程的史诗巨著。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我市著名作家周大新给予高度评价:“这是一部表现移民搬迁的小说。搬离故乡,告别故土是一种痛苦的经历,作者对移民的心理有准确把握,文字充满暖意。”整部小说洋洋洒洒223000字,经高宏民同意并亲自浓缩,本报即日起,将对《迁与安》进行连载,以飨读者。
一
又一个深秋,即二〇一〇年的深秋来临之际,方进和老汉死了。
老汉死的时候,儿女们都在身边,老汉对儿女们说:“这一辈子,我对不起你们的爷爷、奶奶。”
又说:“你们妈妈跟着我可怜了一辈子,最后也没落啥好。”
儿女们听了他的话,眼泪都流了出来,可是都不知道说什么来安慰他们的父亲。他们隐隐地想起了命,一个人的命,全家人的命。
记得父亲给他们讲过命,父亲这时候想起三位亲人,也还是在讲命吗?命真的是不可改变的吗?眼前的事实是,命再次光顾了他们的家,父亲就要死了。父亲和其他三位亲人一样,都是死于搬迁,父亲死于最近的这次搬迁。
搬迁一次,就死一位亲人,这就是命吗?
方进和看见了儿女们的表情,知道他们领会了自己的意思,心里也就很舒畅。
方进和其实还有一句话,也是很想说的,可是不知道什么原因,竟是迟迟地没有说出。儿女们看见他嘴巴动,知道他还有话说,就都围过来细听。可是眼看着他们的父亲就要咽气了,话还是没有说出。儿女们都很着急,知道这将成为千古遗憾或者是千古谜案了。
“爸,有啥话你就说嘛!我们都听着呢!”小儿子方虎实在忍不住了。
“是呀爸,说吧,我们一定按你说的来!”大儿子方奎也跟着说。
女儿方瑾眼巴巴地看着父亲,眼泪流得更急了。
“咱们有根了!”
方进和终于在自己生命结束之际,把最后的一句话说了出来。说出了这句话,他好像完全地释然了,接着便带着极大的平静,离开了人世。
儿女们愣怔了一下,就在这愣怔的刹那,他们的父亲死去了。他们相互看着,脸色都有些异常。接着,又都像是明白了什么,脸色跟着缓和下来,儿媳妇小缇还撇了撇嘴。谁能想到,父亲最后说的,竟是这样的一句话!
用得着这样踌躇吗?
父亲心里,究竟又在想着什么?!
方进和死后埋在移民新村南边新辟的墓地里,这是他生前所知道的,他并且知道今后村里死了人,都将埋在那里。他不知道的是,竟会有那么多人来为他送行,镇里的干部,县里的干部,甚至县委马书记都来了,马书记还讲了话。马书记动情地说,老方这一辈子不容易,吃了很多苦,做出了很多贡献,我们很多人都欠他很多。这是给方进和开了一个追悼会,县委书记亲自为一个农民开追悼会,这是许多年来所罕见的。方进和泉下有知,一定会流泪的。
方进和死的时候想起父母和妻子,并且感到对不起他们,其中一个原因,就是知道自己死后将被埋在新辟的墓地里,那里是稳妥的,安定的。而父母的坟墓早已被大水淹没,无边无际,现在是找也找不到了。妻子死于二〇〇四年,比起父亲一九六一年死和母亲一九六八年死,要晚得多,于是埋葬得也最高。谁死得晚,谁就埋葬得高,这是多年的通例了,却不是风俗。妻子埋葬得最高,现在还没有被水淹着,可早晚还是要被淹着的。亲人们的坟墓早早晚晚都要被大水淹没,这一直是方进和的一块心病。方进和曾几次给方虎说起这事,方虎却是淡然处之,有一次,方虎还不耐烦了,说:“又不是咱一家这样!”
眉头皱了一下,又说:“就当是水葬了!”
方进和很生气,气是气,却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一会儿,气全消了,觉得这不能怪儿子的,儿子这样说,无非是安慰一下自己罢了。
方进和倒是想开了。
方进和也知道,有些事想不开也得开,你想不开怎么了?那不是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吗?所以说方进和这样想,也算是想开了。
方进和是想开了,方进和在自己弥留之际想了好多事情,从头到尾都想了,等于是把自己的一生像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
方进和在回想自己的一生时,常常是新事旧事一起涌来,交织在一起,让他的脑子有些混乱,还有些疼。混乱的结果是,他回想的往事不是按着先后发生的顺序一一呈现出来的,而往往是后发生的跑在了前面,先发生的却留在了后面,也就是说,他的回想带着很大的随意性,或者说随机性,东一头西一头的,显得杂乱无章。方进和如此回想往事,他的脑袋怎么会不疼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时间有限,而经的事儿又那么多!为此,老汉百感交集,眼泪常常夺眶而出。
当然,方进和较为完整地回想自己的人生,也不是一朝一夕完成的,他大约是用了十天时间,断断续续才把一些事回想完毕的。另需说明的是,他回想的那些事,有的是他先想起的,也就是人找事,有的则是事情突兀地冒出来,强势地站在他面前,不容他不想,这就是所谓的事找人。不管是人找事也罢,事找人也罢,当他把事都想了一遍之后,在一刹那,他好像超脱了一般,全身上下无比地轻松,简直是身轻如燕了。也就在这时,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他看了这个世界最后一眼,然后闭上眼睛,从此再也没有醒来。(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