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已经离开我们33年了,我却时时怀念起父亲。
我的父亲叫张同殿,我叫他伯。父亲是他们三兄弟中的老大,按农村的规矩,老大老二的子女一律称老大为伯,称老二为爹,称老三则为大。
我伯生于1921年,因是家中老大,早早就接过家中的各种活计,挑起了生活的重担,不仅要干家里的农活,还要照顾寡居的姑姑和我的两个表哥,因为勤劳,我伯练就了一副好身板,为撑起家庭的门面,全家节衣缩食供我爹(即二叔)上了私塾,对此,我伯无怨无悔。有人就此事挑唆,他总大度地说,老二上学读书关紧,少干点活是应该的,既然老天安排我当了老大,我认了,多干点重活又累不死人。
我伯不仅干活不惜力,遇到危险的活甚至不惜命。大跃进那几年,在各块地里挖土井,土井筒未砌砖而又临近挖出泉眼出水时,在井下是最危险的,而我伯挖每口井总是下井的人。亲近的人事后埋怨他就不会跟别人学学,叫他不要每次都冲在第一线。他说,咱腿脚利索,有经验,别人不行。村里夯土筑墙,墙低时夯土最累,他抡杵,墙高时扔土最出力,他拿锨。有人劝他别总拣最累的活干,他总笑笑说,没啥,俗话说气力是奴才,歇歇就回来。
在大集体的时候,有两样活是大多数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一样是炕烟,一样是当掌鞭的(即养牛使牛的饲养员)。这两样活我伯一样也没拉下,他不光干了,还样样干得出色,受到人们的称道,炕烟时做炕烟匠,烟炕完了继续当掌鞭的。
六七十年代种烟是集体的主要收入,炕烟需要连夜照看,上烟出烟都是最苦最累的活。我伯照看的炕烟楼,每次出的烟叶,颜色都很鲜亮,卖到烟站至少比别的高出一两个等级。原因在于,上烟时他总要根据青烟叶的成色决定在炕烟楼中的位置,开炕时总要多次进去调整棚架的稀稠,调换烟杆,那些年炕烟时温度湿度调整主要靠经验,他就是凭着不怕吃苦流汗,积累了大量经验,掌握了相应的调控措施,保证了烟的质量。
我伯当过十几年的掌鞭的,其中有近十年是生产队的饲养组长。他所在的牛屋,牛粪及时出,碎土随时垫,收拾得最干净,人们空闲时总想到他的牛屋里谈天歇晌。他铡的草最细,料拌得最匀,有时候他还会抽空到沟边坟头割上一筐青草,给他的牛“开小灶”,生产队的四犋牛中数他的那犋牛喂得最肥最壮。在用拖拉机接亲前的许多年,接亲要用牛车或马车,队里当时没有马,当然要挑选最壮实的牛,于是,每次有接亲总少不了我伯出场。他将牛身刷得干干净净,挂上铜铃铛,牛头挂上红花,车上扎上彩棚。他一身干净的土布衣衫,络腮胡子的脸刮得乌青,有时还扎上青色战带,显得格外精神。每次接亲回来,他总会受到功臣似的抬举,是我伯最得意的时候,也有邻村的人看上了这架牛车,来求生产队队长、会计说情,少不了也得帮忙。闲谈时总会扯到全村有多少家的新人都是他赶车接来的,每每说起这些话,我伯总充满了自豪。
还有更开心的时候,是生产队每年一次的分红。那时生产队的工分最多的一次一分能顶到五分钱,我们家的工分多,扣除粮食等折合款项,加上给别人抵了些帐,还分到了好几百块现金,那时开支不大,人们很容易满足。
我考上县重点初中那一年,我伯又得意了一次。我领到通知书的时候,他见人就说,我儿子考上四中了。那一年,四中招初一新生不满200人,后来他不止一次挑着粮食到粮库给我换粮票,挑着红薯徒步30里到学校,他遇见人总要自豪地介绍,给儿子送吃的去。
改革春风吹到乡村的年代,第一年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我伯第一次喂上了属于自家的牛,第一次能够在春季吃上花卷馍。我清楚地记得他吃馍的情景,他把我娘专门给他烙的死面片馍浇上辣子蒜汁,叠起来大口地吃,那香甜,那获得感,那得劲劲儿,至今仍历历在目。他享受过的幸福生活太少了,他终其一生未穿过一件买来的成衣,没骑过一把属于自家的自行车,没在自己家看过一眼电视。
因为常年熬夜,需要用吸烟打发长夜的寂寞,久而久之,我伯患上了老寒吼。进入八十年代,每当天气变化,他总要抱着床腿大口大口地喘粗气,那情景让人心疼。经诊断他得的是肺心病,治气管炎影响心脏病,治心脏病又会加重气管炎。好在当时县医院的医生摸索出了一种平衡治疗的办法,使他的生命得以延续了到了1986年。
我的父亲作为一个本分的农民,和大多数农民一样是平凡的。他的一生又是短暂的,却又经历了战乱、灾荒和三座大山压迫的苦难,经历了解放初期和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物资短缺,到了丰衣足食的年代,却没享受幸福的生活。父亲的人格是值得敬仰的,虽然他的事迹和名字并不为许多人知道。
他虽然没有文化,但他勤劳善良、吃苦耐劳、无私无畏的品格,一直在我们当地流传,父亲的言传身教也一直影响着我,我在40多年的教学生涯中,以父亲为榜样,竭尽全力干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和一切有意义的事儿,成为受人尊敬的特级教师和业余文化工作者,我永远忘不了我是农民的儿子,我深深地怀念我的父亲,我的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