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姑是个老党员。
从20岁时不顾母亲阻拦,一个人背着铺盖卷步行一百多里到D县参加招教考试,到60岁退休,40年间,她做过中学教师、广播电台播音员、单位负责人等。她热爱每一个工作。作为冲出山村扎根城市的典范,姑姑一度成为我立志追随的标杆。
后来我才知道,作为我心中标杆的姑姑是个不讲情面的人。改革开放初期,那时还是计划经济,姑姑作为百货公司的负责人,手中掌控着紧俏商品的批条权。但那时,我的母亲,也就是她的弟媳,为了给几个孩子缝补衣服方便,想买一台缝纫机,居然不能从她的大姑姐那里弄到一张批条。这件事让母亲很长时间无法释怀,甚至一度影响了姑嫂关系。还有一次,我去她家玩,亲眼看见她把提着礼物要她徇私情的两个人“请”了出去。姑姑说:“有事情到办公室说,家里不说公事。”
作为单位的一把手,像这样“得罪人”的事情姑姑真是没少干,但念着好的也大有人在,不久前,还有职工给早已退休的姑姑发短信评价她:“热爱学习知识多,工作积极能力强。关心下属心善良,清正廉洁孚众望。”
姑姑很得意自己能为国家做40年的贡献。退休那天,她写了《退休感言》:“年华已流逝,鬓发俱成霜。一生无憾事,青春贡献党。从不逐名利,自爱又自强。愿常尽余热,岂能等死亡。”
进入老境后,姑姑腿脚不灵便,每当单位派人来看她,她都记得把该交的党费让来人代为上交组织。“我一辈子享共产党的福,这个大恩可不能忘了。”她时不时会想起“忆苦思甜”活动,她觉得这是很有必要的事。解放前没吃的,把发霉的红薯干磨成粉蒸馍吃的记忆依然深刻。她说,现在的孩子大都福里生福里长,已经无法体会到这些了。现在应该多想想建国初期的苦,改革开放前的苦,珍惜来之不易的美好生活。
她虽已进入耄耋之年,但如今的每一天,她都过得很快乐。
她坚持读书。她订阅了《老人春秋》《妇女生活》《新生活》。她说,书中有很多道理,有你想得通的,也有你想不通的,想不通的时候它会开导你。
姑姑退休后的生活简单而规律。早晨练功、站桩几十年如一日,每天最少行走五千步,然后看看书,做做笔记,给亲朋故友打打电话,叙叙寒温。虽然不停地有老友故交撒手而去,但她从不受影响:“活着我会好好的活,也做好了随时走的准备。像杨绛一样。”
以前我也经常去她那里小坐。交谈间,许多人生的烦恼不知不觉便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近年来她的听力严重下降,和她交谈,你只需要倾听就够了。她根本听不到你在说什么,你问她吃饭了吗,她一边点头一边孩子似的冲你笑,回道:“我最近身体很好啊。”
近两年,她患了神经性皮炎,多方求医不见好转。痒得钻心时就忍不住挠,挠破了皮肤,一条一条的血印子遍布脚踝处,她有些苦恼。但您知道,她勤于学习,善于思考,她自言自语:孟子说‘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人活着总要有忧患的,我的忧患就是年老带来的疾病。相比能够活着这件大事,这点病根本算不了啥。
她还时常冲着坏掉的凳子乐:“你看你,还没有我活得结实。这么多年来,家中的椅子换了好几把了吧?我还一个零件没换呢。”
在她新家卧室的墙上,挂着一张发黄的开国元勋画像:骑着战马的毛泽东,周恩来,朱德,刘少奇。两边有联,上联为:旷世勋功昭日月,下联为:千秋伟业映山河。搬家的时候,她说:“旧房子里的东西啥都可以不要,可这画像一定要带到新家。”她感慨:“这辈子的好日子全是共产党给的,到啥时候也不能忘。退休三十年了,天天啥也不干,每月国家还给三千多块钱,这好事可都是共产党给的。带着这张画,就是要天天看着,时时念着。”
我凑近了看,这是一张1987年出版的图画。作者姚重庆,定价二元六角五分。虽然历时三十余年,但画上人物依旧神采飞扬。伟人英姿,风华绝代;鲜花怒放,马蹄溅香。我恍然被带到过去的峥嵘岁月里了。
回过神来,看到我的姑姑坐在书桌边的藤椅里,满头银发但精神矍铄。书桌上的玻璃板下,压着许多照片,照片上的人有儿子、媳妇、孙子、重孙子。尽管是缩影,但四世同堂的幸福,在一张玻璃板下清晰而真实地呈现。
在众多的照片中,还有一张姑姑二十几岁时的照片,那时的她留着齐耳短发,一张月牙一般散发着光泽的脸。在初夏暖洋洋的仿佛有些湿润的气息里,我看见,那隔着玻璃的青春的脸庞和眼前鹤发童颜的老人慢慢合拢,产生叠影,模糊,再模糊,变为清晰,“嗒”的一声,合二为一,融为一体。
一种从容,穿透发黄的时光,扑面而来。她安详而感恩地活在这个恢宏而幸福的时代。
她说她要继续活下去,她今年90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