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王 氏

2020-05-12 15:45:11 作者:张 简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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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王氏是我奶奶,这就是她户口本上的大名。小时候面对我的追问,她只好说出另一个似是而非的名字:王小女。她虽没进过学堂,不识字,小脚,一辈子纺线织布缝衣做饭,却爱说话,对谁都有表达表现的欲望,逮住一个人,不管对方是否有兴趣,是否认真听,只管瞎着眼(很早眼睛就不好了)大声说话,有时候对方不吭声走掉了,她还在那里一个人侃侃而谈。故,人送外号:王拍子。

“王拍子”是她乐于承认的外号,她感觉没啥不好,就是爱说话嘛!又没有耽误过自己干活吃饭睡觉,也没有说别人的坏话闲话,只是自己夸夸自己而已。须知,她夸起自己来可是一点也不谦虚呀:“狗咬三声织匹布”,说的是她是织布好手,活儿干得快,但是据我四奶奶低声旁白:我奶奶织出来的粗布不够密实,指头能捣个洞;“半晌衲双鞋底子”,但听说奶奶做的鞋子曾经一天就被穿烂帮了;“烧火做饭一肩挑”,夸的是她做饭好,但据我妈说,奶奶从六十多岁,就没做过饭了,开始摆出婆婆的架势,每顿饭等着端上桌,几乎不肯搭把手。

人多的地方,一定有奶奶。奶奶是有底气的,她生了三个儿子,个个争气,多少都读了些书,都有公职,这是她最为骄傲的资本。每每说起儿子来,老太太毫不谦虚:我大儿子是个经理(只是供销社一般营业员而已)。二儿子是个银行经理(其实只是信用社一般职工)。三儿子是个空军军官(这个倒是真的)。别人顺着她的话恭维,她会越说越高兴,甚至慷慨地答应人家安排工作,简直吓人。不过,邻居们都是了解她的,奶奶是“王拍子”。

没进过学堂的奶奶居然会背三字经,只是不识字,读音很多错误,教我的时候怎么也解释不到位,那时候爷爷早已去世,没人能有耐心地来教我。最不理解的是“苟不教,性乃迁……养不教,父之过”,我奶奶把这两句合而为一混搭,变成了“苟不教,父之过”令我大惑不解,一直追问她“狗不叫唤了,为啥是父亲的错误?”我奶奶也不知道此“苟”非彼“狗”,只好乱解释:狗都是教化出来的,有贼就会叫唤,要是不叫唤,就是没有教化好。这个勉强的解释,无法令我释怀,直到上学识字,再看到原版的三字经,才哑然失笑。“昔孟母,择邻处”,我追问孟子是谁,奶奶的解释是他是一个孟姓当官的,留着清朝辫子的大官,原来住在北京,已经死了好多年了。

奶奶也爱夸自己的身体棒,用农村话说是“扎实”。我家住在七里河东岸,小时候村民赶集经常去七里河西岸的张村街。有一次,蹚水过河赶集,奶奶原本拄着一根拐杖,有两个陌生人夸奖奶奶“扎实”,奶奶一高兴,直接把拐杖背在背上,徒手蹚水过河,结果摔倒在河水里,幸而刚好被邻居看到,及时搀扶着送回了家。我妈一边给她换湿漉漉的衣服,一边嘱咐她以后不可再逞强,已经八十岁了。我在一旁好笑,奶奶指着我随口就是几句诗:“年少你莫笑白头翁,花儿哪有几日红,久后一日到了底,你和我们一样行!”

我奶奶自从嫁进张家,这个家庭已经在下坡路上了:一家四个抽大烟的,眼看着好地良田越卖越少,土地卖光,开始卖房子。高屋大房卖掉,住低矮的偏房灶屋,大家庭四分五裂,各谋生路。最后一天只能吃两顿饭,好不凄凉。但是奶奶仍然乐观,不觉愁苦,有时自己一个人回娘家长住,顺便借点粮食。不埋怨,不抑郁,这种顺命而为的生活态度也算是一种生存智慧。

奶奶经常说:“话是开心斧”,简直是经典的形容词啊。在她的意识里,要开心就要说话,用话语才能打开心门。用现在的理论就是:用语言和世界建立起沟通的纽带。看,我奶奶早早就洞悉了语言的真谛,驾轻就熟地运用了语言功能。

爱“拍话”更是我奶奶的长项。记忆中,奶奶从来没有背后骂人,没有咬牙切齿地说过别人坏话,话虽说的很多,涉及别人,基本都是好话,表扬的话,涉及她本人的,更是狠狠地表扬,可真是个心地善良的老人家。

酷爱“拍话”的张王氏84岁之后渐渐变得寡言了,只有我们问她时才应上一句半句,按医生的说法是大脑迟钝了。再后来,干脆对于问话也不回答了,整天像哑巴一样沉默着,至92岁寿终。

清明回家,在院墙的一个墙洞里,我发现奶奶一只尖尖小脚布鞋塞在里边,难道是奶奶在和我们捉迷藏呢?掏出来看了很久,很惊奇惊喜,不知道该怎么保存这个“古董”,还是把它放到了原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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