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乡,是我二姑母的家。距离父母家不过十几里的路程。
湍河由内乡蜿蜒进入穰邓,穿过小城腹地,弯弯绕绕向东南而去。
地处小城北郊的我们,习惯把小城上游的湍河河段附近叫作西乡,下游河段叫作东乡。
可能是家里姊妹多父母照顾不过来,少年时代的我,一到寒假就被父母送到东乡。
长大后,记忆最深的便是东乡的冬天,东乡那时的冬天真的叫冬天。
朔风一起,雪花就疯狂起来了,村外的小麦、树木和枯草,村里的池塘和小路几乎分辨不出来,鸟雀更是难觅影踪。
谁家的屋檐下,挂满了晶晶亮的冰凌条儿,老长老长的,不经意就触碰到你的头你的脸,乐坏了淘气的小孩。
偶尔有胆大的麻雀,扑棱棱,掠过屋顶,抓着粗实的枝干,轻轻一动,惊落了枝头的雪团,裸露出树的臂膀,原来是一株苦楝树。
苦楝树下,有方大池塘,夏天荷风送爽,满村芬芳,冬天亦是孩童们的乐园。
七八岁的孩子,正是找乐的年龄,雪过后的池塘冻得瓷实,经得起蹦跶。
女孩子踢起了鸡毛毽子,平地上能站稳,踢着容易,冰上可不同,稍不留神,脚下一滑,就会摔个嘴啃冰,好在脚上穿着妈妈一针一线纳的千层底儿,有不错的防滑功能。
冰上玩陀螺是男孩子们的绝活儿,木头刮的圆柱体,一头削尖,摁上一个钢珠儿,就成了陀螺,一根木棍儿,拴上手搓过的麻绳儿,陀螺就任你驱遣。
除此之外,在学校里我们也可以变着法儿地玩出新花样,滚铁环,藏猫猫,丢手绢……
大人有大人事情做,不像孩子般贪玩,院落里,偏房里架起了火堆儿,大杨树根,粗构木墩,断断续续烤暖整个冬天。
姑母的小脚婆婆,我那老姑奶焐了柴火灰在火罐里,两只脚穿了靴就踩在火罐上,一大晌楞没有离开过,也没见她的靴子被烤煳过,奇怪不?
有天晚上,我趁老姑奶熟睡,好奇地去搬了火罐,研究了老半天,不知所以,不小心“叭嗒”一声,火罐落在地上,碎了一地。
佯装不知情,第二天一大早跟姑母说帮老姑奶焐火罐,发现火罐摔碎了。姑母一听就神秘地笑笑,说碎了再买新的。我还以为姑母真的不知所以,姑父后来踏着泥泞去了集市,买了一个新的回来,焐了火给了老姑奶,老姑奶笑得开心得不得了。
我憋不住了,给老姑奶说是我摔碎的,老姑奶扑哧笑了:不是你,还有谁?我问老姑奶怎么知道的,老姑奶说她能掐会算。我连忙说,以后我再不会跟她撒谎了。老姑奶说这就对了,我以后真的没敢再撒过谎。
冬阳再次升起,村庄沐浴在阳光里。好几天了,雪还没化干净,老姑奶蜷了腿,傻坐在门槛上,懒懒地眯着眼,晒太阳。
好消息传来,村子里来了崩爆米花的。二姑母胳肢窝下夹了鱼皮口袋,一个粗瓷大茶缸满满地盛着金灿灿的玉米,叫上我们表姊妹就往炸爆米花的方向奔跑。
炸爆米花的是位和善的中年大叔,黑魆魆的脸膛,满脸的络腮胡子,两只手宽大而厚实,那么大的一口铁锅在他手里拎来掂去,也不见他累。
炉火生的旺旺的,圆鼓鼓的锅搁置在炉火上,大叔左手不停地转着把手,叫锅里的玉米尽量均衡受热,右手不时地添加焦煤块儿,有时用火钳轻轻地去拨拨火。
大约十五分钟,一锅爆米花也就成了,大叔将锅体挪离火炉,脚用力踩地,左手把着把手的位置,右手握着加力杆向内一使劲儿,“嘭”的一声,锅盖儿打开,玉米花悉数喷射入他早先预备好的长长的麻袋,轻轻地一抖擞,倾泻入大簸箕,谁家的玉米谁家就来装爆米花。
围着看热闹的,总是比来崩爆米花的人多,谁家的刚倒入簸箕,小孩子们就疯狂地围上来,双手捧了往口袋里装,主家也没见黑了脸,尽着孩子们闹腾,净是图个乐趣。
炸爆米花的刚走,村子里唯一的一家代销店的老板,从县城的批发市场弄回来成捆成捆的甜蔗。我知道表哥又要扬眉吐气了,他劈甜蔗的技术一流。
阳光好的下午,代销店前挤满了孩子,一根甜蔗,两三个男孩子,轮流来劈,轮到表哥时,他左手扶着甜蔗尝试它的稳定性,右手握刀,如果感觉甜蔗站得稳,从上到下一刀劈下去,对手不得不乖乖地掏钱结账。
一根甜蔗五分钱,孩子们玩得起,更不怕输。战利品自然是我和表姐的,表哥只负责战斗和骄傲。一根甜蔗嚼啊嚼,甜啊甜,甜到了心里。
东乡的冬,一面是冰与雪的世界,另一面是红火的生活。谁说水火不相容呢,其实水和火的和谐碰撞,才是村庄的冬。
孩子们使劲儿玩耍的时候,大人们正为年而忙碌着,从腊月二十三一直忙到除夕夜。年赶着农人,农人心却不慌,他们合理地安排时间,合计着年事。他们平日里虽过得清汤寡水,冷冷清清,但过年的心,却像院里高挂的灯笼红红火火,亮亮堂堂。
成长、求学、就业,再回东乡,就是每年的初三,一天时间太短,不够我串几家门。儿时的伙伴们大都远离了村庄,难得遇见些熟识的面孔,就谁家都不去了。表哥成家立业后定居深圳,难得回来一趟,表姐偶尔能够碰到,来不及详谈,各自都忙。
我念着东乡,因为东乡就在心里。又是冬天了,今年的冬天东乡肯定与往年不同,我在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