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阳挂在中天,像一块烧得发白的铁饼。太热了,我决定回乡下纳凉。
一出城,乡道的树荫凉爽了不少,远处楼房的瓷砖反射着刺眼的光,路旁庄稼在烈日下煎熬,玉米卷了叶,花生翻了白,旱魔正肆虐。
田间晃动着忙碌的身影,人们正浇水抗旱。看着骄阳下汗流浃背的农人,我刚刚清静下来的心又焦燥起来,这场景我太熟悉了,年轻时这苦没少吃,不喜欢夏天的原因正在于此,热就算了,可为什么旱呢?
气象台发布暴雨蓝色预警,说从今天下午开始,将有中到大雨,局地暴雨。我带着一种期盼的心情,盼着。我知道盼雨的不止我一个,匆匆的行人,莘莘的学子,工坊里的师傅,还有田间冒着酷暑的农民。
记得有一年的夏天,蓝色的天空像一顶硕大的帐篷笼罩着大地,吊在蓬顶的太阳如同一盏大功率的白炽灯,直到后半晌,天空才灰蒙蒙的,但没有一丝风,燥热变成了闷热,咋看也不像要下雨的样子。
“该死的老天!”站在地头,仰头望天,我不由地骂了一句。
“别骂天,旱天雨难下。”正在浇地的二哥直起腰来,笑着对我说。
看着二哥被晒成酱色的脸,心里又一次生发了“农民不易”的感慨。感叹之余,却突然想起网络上的一个搞笑视频,说山东军阀张宗昌到龙王庙祈雨,用枪指着龙王塑像的鼻子骂到:你他娘的算什么龙王,再不下雨,老子一枪崩了你!立马就下雨了。我讲给他听,想逗他一乐,他听罢嘿嘿一笑道:“世上哪有都如意的事情,大旱三年还有怨雨之人呢。”我一时语塞,心中一阵酸楚:那些看不起农民的人,享受着农民和农民工的劳动成果,反过来嘲笑自己的衣食父母,怎么就那么理直气壮?
我默默祈祷,快点下雨吧!也许祈祷感动了上苍,乌云多了起来,渐渐的地往一处聚拢,天暗下来了,但还是没有一丝风,空气含氧量明显不足,闷热异常。拴在树下的老牛打着响鼻,躺在笼门底下的狗伸着舌头,躲在叶子下面的蝉叫得岔了音,蜻蜓想用尾巴撩一下水,可那水烫得它卷起了尾巴,就连坑塘边那些号称“晒不死”的马齿苋,也将叶片翻起,像摇着白旗似的。
坑塘边的大皂角树下,大伯半躺在轮椅上,眯着眼,摇着大蒲扇,光膀子上搭着一条湿漉漉的大毛巾,吭吭哧哧地喘着粗气。坑塘已被四周的民房挤占殆尽,只剩下不大的一汪死水。我立马想到了小时候,大人们树下乘凉,海阔天空地聊着,小孩子泡在坑塘里疯玩。现在,再也见不到这景象了,人们都在电扇下和空调间里。
现在想来,最令我谈夏色变的是夏天的农活。“锄禾日当午”其实还不算个啥,最苦最累的是麦忙天。从披着星星下地到戴着月亮收工,没有时间概念,脊梁晒得起皮,胳膊扎得通红,腰疼得直不起来。头两天受不了,可是两天过后,热呀,累呀,却无所谓了,只剩下麻木机械地劳作,此时我常常想起《观刈麦》:“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不知这白老爷子是在一旁观看,一味地乐天,还是亲自下地操练过?在诸多工序里,要属拉麦和抢场最令人头疼,如果拉麦到半道,车翻到路边沟里,这时气得连死的心都有;在抢场中,看着辛辛苦苦收获的粮食遭到雨淋,心里恨不得把老天的八辈祖宗骂个遍!
走进村子,邻居三爷说不能骂老天,否则会遭报应的。三爷上过私塾,温儒文雅,解放后他家被划为地主,但乡邻们都说他家是善人,农忙天自家人吃黑馍让短工吃白馍。三爷会享受,我去看他时,他正在空调间里怡然自得地听着戏匣子。已年近九旬的三爷身板硬朗,平时喜欢听戏,也喜欢吟诵诗词。谈及夏天,他说夏天好啊,你看古人写夏的诗多美:“祝融南来鞭火龙,火旗焰焰烧天红,日轮当午凝不去,万国如在洪炉中”,我说,那不就是写天热么,越念越热;他又吟诵“人皆苦炎热,我爱夏日长”,我心中暗道,作者乃不稼不穑的官老爷,只会坐在办公室里赏夏花,怎知农人“汗滴禾下土”呢!
三爷的屋后就是老学校,这是我曾经学习的地方,看着已经坍塌的教室,心中却少了以往的那种怀念,是这恼人的酷夏扰了心绪吧?
再一次抬头看天,见云层厚了,阳光从云缝里钻出来,把大地照得一块明一块暗,有丝丝凉风吹来了,树叶子点头哈腰的向风儿献媚,有点要下雨的样子了。
雨到后半夜才下。“这雨酝酿情绪的时间也忒长了点吧”——睡梦中被风雨声惊醒,我且嗔且喜,一边腹诽着,一边为被烈日炙烤了月余的乡亲们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