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过罢,空气中开始弥漫着一丝丝的馨香,刚开始淡淡的,时有时无,后来渐渐地浓郁起来,直往人的心脾里去。我无法抗拒这香的魔力,总是翕动鼻翼,如果在室内,必端坐沙发上,闭起眼睛,像品茗咂酒,如咀嚼华章,生怕漏掉一丁点的惬意;若在街上,会好一阵子就那么怔怔地站着,陷入物我两忘的陶醉之中。
这香便是桂香。
桂香之于我,幼年时断无印记,成年后忙于学业、工作和家庭,整日里席不暇暖,记忆中对此也是一片混沌。何时初识此香,已记不太清了,许是二十多年前——也可能是三十年前吧?那一天行走街上,忽闻一阵香气扑鼻,这是从未闻过的异香,有路人曰:此乃桂香。如同对井蛙言海、与夏虫语冰,听此言我既懵又囧,头脑里完全没有桂香的概念。循香寻去,至一院落处,只见一树高不盈丈,冠若伞盖,叶腋间簇拥着暗红色的小花,知是香源,不禁脱口赞道:好树,好景致,仙苑一般的所在!院主人闻声热情出迎,笑到:“如今生活好了,心生雅趣,三年前托人从外地带回一株丹桂,今年虽首次开花,却是花香四溢了。”听此言,我突然想起一句古诗:“独有南山桂花发,飞来飞去袭人裾”,真正见到了“桂香袭人”,我激动起来,自此与桂花相识相知,桂花树的丽影在我心中生了根。
从前也知道桂花,但那只在诗词与故事中。儿时望那满月,奶奶说里面有棵桂花树,有一个吴刚天天在那儿砍树,那桂花树却随砍随愈,还有一个嫦娥抱着兔子。细看影影绰绰好像真有人和树的影子,就想,此树只应天上有。稍大一点,囫囵吞枣地读杨万里的《咏桂》,更信“不是人间种,移从月中来”了。也难怪,昔日的乡村是没有桂花树的,房前屋后田间地头,椿、楝、榆、杨胡乱地长着,寨墙上的刺槐和毛构恣意蔓延。在每天都为吃喝发愁的岁月里,种一棵苦楝可以支茅屋,植一丛荆棘可以做薪柴,谁还有心思去赏风景、嗅花香呢?再大一些,晓事了,知道地上确有桂花树,但却固执地认为,她必定是生活在北京上海那些在我心中像梦一样缥缈的地方,我们这儿穷乡僻壤的,桂花树是绝不会与那土里土气的树为伍的,就如同凤凰要栖梧桐树,白天鹅怎会下嫁癞蛤蟆呢?
可我却错了,我没能料到,社会发展会如此之快,人们的日子越过越红火,新事物如雨后春笋般涌现。曾几何时,处阳春白雪高位的桂花树,竟然屈尊与下里巴人的乡土树种为邻了,无论城乡,桂花树随处可见,桂香悄然飘进了寻常百姓家。
桂花树的广泛种植,可以说是一个盛世的标志,盛唐大宋就有不少吟诵桂花的诗词,但到了白居易的那个年代,历经“安史之乱”的唐帝国已经走下坡路了,虽然白乐天乐观地发出“可怜天上桂花孤,试问姮娥更要无”的关爱之语,但能有多少桂花树可供蟾宫广植呢?我猜想,古时候的桂花树肯定没有我们今天多,你看,乡野草民可以用麦秸什么的随便编一个草帽戴,就连西方的圣人耶稣被钉在十字架的时候,信徒们也只是给他戴上了一个荆冠,因为这些东西遍地都是,而古人却把桂枝编成冠,戴在成功者的头上以示尊贵,将科举及第称为折桂以示不易,除了桂花树之高贵,想必也是物以稀为贵的缘故。
在与桂花树交往的这些年中,我一直视其为树中的贵族,她的高雅与不俗绝非忝窃虚名。她身材娇小,与那些伟岸的树木站在一起,就像一位娇羞的公主,她不刁蛮,不霸道,不招摇。风雨中,不声不响,也不低头折腰;雪霜下,翠绿依旧,枝叶不离不弃;米粒大的花儿羞赧地躲在叶子后面,不与群芳比艳,只将暗香浮动。这品格,李易安评论说“梅定妒,菊应羞,画栏开处冠中秋”,盛赞她“自是花中第一流”,是很中肯的。
桂花树的谦谦之风给了我太多的熏陶,每当站到桂花树下,每当闻到桂花香,每当惬意地品着桂花酒,每当听到“八月桂花遍地开”的旋律,我的心就慢慢安静下来,纯净起来,温暖开来。我因此视桂花树为挚友,真诚地敬佩她,感谢她。
传说“桂子月中落”,桂花树的道风仙骨也真如月中来客。此刻秋意正浓,桂香袭人,惟愿桂花仙子护佑人间安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