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花洲情缘

2022-08-05 11:17:15 作者:二月河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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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回母校走了一遭。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六二年六三年罢,我在邓州上学。那时这个地方名叫邓县。八十七万人口,也就这么一所高中。三万多初中毕业生,也就录取那么不到二百人。一当列队宣布录取名单,我还真有点欣喜若狂。那情味:要到一中上学了,一中呐!

邓一中不是个等闲的学校。这个地方名字就叫得“独秀”:春风阁、百花洲——是范仲淹讲学的地方。范老夫子的《岳阳楼记》也是在百花洲旁他的书院写成的,而范在写这篇文章时全凭资料与想象。

南阳这地方出了两句名言,恐怕全国有初中以上文凭的人都能随口而出。一句是诸葛亮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再一句便是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我以为诸葛亮的那一句“精神可嘉,境界不大”,不过是对蜀刘小王朝的忠诺,而后一句涵盖的人文意义是超前的。它的人民性、公而忘私的主观意识,今天看仍是先进的、积极的——而这一句出自范公之口,写在百花洲上、春风阁前,我的母校一中。

春风阁我读书时没见过,说是在民国战乱年间湮没了。百花洲那时就有,一个不大的水塘,“环墙”是邓县高高的城墙。水塘中还有一座亭子,已破败不堪,但植被很好。满城墙的土坡都是绿,百花洲是绿,水塘的水映着柳色与城上茂密的灌木与衰草也是绿。范公祠的许多碑刻都嵌在厚厚的砖墙上。院中几株古柏与乌桕,将祠堂映衬得深邃、幽僻而静谧。我没有更多的历史感悟,我只是觉得这地方神秘,内涵不能透窥。

我一辈子上学没上好,走到哪里都是个臭。高中毕业已是二十一岁的大龄学生。这个年龄很多好学生大学也毕业了,而我还面临上山下乡找工作,孝父母的事更渺茫。所以参军时我立下了志气,抓住最后机会发展起来。就这么“发展”成了二月河。但其实长期我都不自信,不自信“惯了”——就“写小说”而言,以我的文化知识,在中国文化史里这事长期都不算怎么回事的,甚至算是“丢人”。项羽说过“富贵不还乡,犹秉烛而夜游”,我有点不自信,就不愿故地重游,羞见江东父老。有了心理障碍,直到《康》《雍》《乾》书成,没有踏进邓县一步。

后来在朋友动员下成行了,他们的鼓励使我增强了信心,我也确实想念这个地方。我初中的那个水塘“爱母池”、春风阁和百花洲,听听这名字就够神往的了。何况我在那里度过了许多饥饿的时日。去看了百花洲——她已和邓州一中分体另立,回来还写了一首长短字句:谒花洲书院有感。

这当然很一般,但还是被刻了石碑,碑上还加了“二月河读书处”题样。我不能拂了朋友一片好意,却也由此悟到许多珍贵文物的原始概念,能引起你久远联想的东西,就叫作文物。

中国的教育其实一开头就是“两条腿走路”。一位三家村老先生,几位家长把蒙童送来,孔子收芹菜和风干肉,那是“学费”。后来的情况花样很多,有一家办、几家合办的私塾,收散碎银两、收制钱,以物抵学费的很多。学四书五经、三字经、千家诗等都是教科书。这说起来能写一本书,简而言之叫私塾。再就是政府、官办,比如太学、国子监,那是中央一级的“大学”。各地府有府学、县学,堂而皇之的名字叫作书院。南阳就有一条街叫书院街。还有旁边的三元巷什么的,一听就知道是怎么回事。那里有个南阳第一高中,就是民国“接替”前清府学的地方。

书院,在彼时可以说“长城内外大河上下”到处的学堂官称。我见到胡适的一份回忆,说某国代表到北大参加一个会议,北大因建校不足百年,他因而不能列坐主席台上。回思北大前身乃京师大学堂,再前身是前清的……这么算窝囊死了,台上那些头矗得葱笔一样的诸公,连北大的孙子辈都算不上。本来坐主席台的,却坐了台下!我们才是“老牌的”“正字号”的!然而从实际社会学意义上讲,书院文化真的是老了、朽了。讲四书五经,说八股文,年年代代一成不变永远如此,没有任何新陈代谢。说句不中听的话,关在密不透风的房子里,呼吸一室几千年同样呼吸的空气包括屁,这人能不死吗?太阳落山就是落山了,死了就是死了,该死就死,循环更生乃是好事。胡氏想得有点偏了。

整个中国的书院像是一片大竹林,平平齐齐的,一色一样:开花了,萎谢了,齐根死了,完了。这与书院自身的反动攸关所在,谁也救不了它。但这片大竹林中稀不楞的也留下了几株大树,岳麓书院、嵩阳书院就是。那原因也极简单,二程、朱熹、王阳明这些在学术功业上有所建树的名人,在这里讲学或著述过,就这么简单。也就是松柏树罢,前后庭院讲堂学所,歇山顶的房子,吃喝拉撒睡,不会比别的书院少,也多不出什么去。这些地方因了名人而成了名地。

我们冷落了百花洲,慢待了春风阁。其实,是不是这样?用范仲淹和上述的几位“名人”作一作比较,以《岳阳楼记》的知名度和人文涵盖衡量,这“冷落慢待”是明摆着的事。这事我想过,竟是这样一个结论:邓州只是个“州级”,书院相当于“县级”而已。就因为小的原因,居然敢慢待范公!你去看看湖南的岳阳楼吧,看他们是怎样显摆张扬《岳阳楼记》的,可《岳阳楼记》不是在岳阳楼上写的。湖南游子把栏杆拍遍也无法改变这个事实。以“县级”而轻慢,以省学而高看,是否有点趋炎附势了?我这当然是批评。批评的是清代直到当代学界、文物界的诸贤长者——所有那些书院,包括岳麓、嵩阳等,其实“功能”早已丧失。唯有春风阁,九百余年春风年年应命而至,百花洲岁岁花树如织。由“县学”而“一中”,九百余年香烟不断,缭绕豫之西南,徇是人文奇观,是范公余德所泽。

范公祠、百花洲、春风阁,这几处胜地现在政府已大规模葺修,“增其旧制”,花繁树茂,修竹长林渐起。范公修书为岳阳楼记的堂奥亦宛然隐于荷塘云树掩映之中。作为一个旧学生,心中实有不能言表的欣慰。

(作者二月河,原名凌解放,已故当代著名作家,此文写于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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