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仰望,总令我心生哀叹。它们笔直挺拔,耸立云端,永远使我望尘莫及。
楼前一排排云杉,它们何时种下,谁人种的?不得而知。日日忙且急,哪有闲工夫盘问它们的前尘往事。
冬天是它们的厄运,苍翠的叶子泛黄,纷纷坠落,像无数夭折的飞蛾,扑簌簌遗落一地。然后被清洁工扫进垃圾桶,奔赴未知的腐朽。而我的心跟着下坠,下坠,如同为了某个喜欢的爱好,而无法突破,桎梏的心碎。看清扫车一车一车装载,一度,我疑心自己就是那片片黄杉,归于尘土,再也无翻身之日。我那么视同生命的热爱,也将如此。
这些黄杉,寂静无声,任由清洁工决定它们的命运。连同它们的母体——根部,树干,皆静默无言。莫不是无法改变,只能成待宰的羔羊?不,绝不,心底有个声音在呐喊。黄杉瞬间化作黄色蝴蝶,翩然飞舞,飞向自我的天堂。好一会儿,我就是那千万黄蝴蝶中的一员,急急,切切,找寻属于自己的存在。也终于在落雪的日子,停止遐想。叶已完全化尘成泥,消失无影。枝丫上挂着缕缕雪,仿佛泪痕残留的睫毛弯弯。雪一化,裸露弯曲,褶皱纵横的枯萎,惊心得生疼。树干依旧从容,包衣一律褐黄,用手一抹,有的轻易掉落,如人身上死亡的皮屑。难道它们也是安于命运,不肯做丝毫挣扎?
杉树,松科,海拔2500米~4000米的山区寒带可以存活,被称为“万能之木”。岁寒公子毓写:听取尘风应不老,高情只合向云杉 。原来,它们具有超强的耐力和情谊。我对先前的定式自嘲,心里渐渐得到安慰。
冬去春来,几曲回环。那些褐色的皮肤变得油润,干枯的枝丫有小小花苞,耷拉着的一些枝条忽然直上,全然没有冬日那般沉寂。走近,一种勃发生命的力量如泉眼突突,汩汩。彼时,母亲的病痛折磨也煎熬我的心,我越过云杉覆盖的天地,走向救治母亲病痛的医院。我用手抚摸云杉的主干,希望得到一点慰藉,又抬头看了看,依然干枯,依旧向云端的树梢,来日,它们会变成何种模样?
救治母亲的过程并不复杂,医术专业的医生,和匹配的药物,很快缓解母亲病痛。走出熙攘的病房,我长出一口气。心里惦念着手头忙碌的要务,我急急赶回。似乎一个瞬间,天地变了颜色。云杉青色欲滴,小手似的绿手掌在和风中一摇一摆,欢迎我这个木呆的归人。整个云杉,如伞柄撑起一把巨大的伞,各个枝条,齐齐向上,向心而长。远望,是一个个全副武装的士兵,又如一座座宝塔。褐色的主干泛红,脱落的皮屑隐约可见。从上到下,从下到上,从外到内,从内到外,几乎看不到堕落的神情。
这是自然的奇迹。我萌生要攀爬向上的念头。它们经历霜雪风冻,愈发显出非凡姿态。我的母亲被病痛多次磨折,她仍坚强生活。我的那些遥不可及的梦想,和热烈追求的喜爱,不也会遭遇人生的冬天,如云杉似的寂寞凄凉。可历经万苦,云杉们,在春天,依旧用惊异的绿意打破既定的规则,生发出为人诧异的力量。
云杉,不仅是生存环境恶劣不屈的代言人,更是匆匆时间里,明证不经风雨如何见彩虹最好的记录者。它们有消亡,有蓬勃,有沉寂,有崛起,有沉默,有爆发。而草蛇灰线印刻我心的努力,何苦换不来,春风吹又生的江南烟云。
这世间,任何走过的路,都有或浅或深的足印留下。我想,我已经找到为喜欢坚持的理由,为欢喜所寻的方法。对着云杉,我微笑着,瞩目,凝望,顺着它们高耸的枝干,向云端延伸方向遥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