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
儿子还在梦中的时候,父亲已经出了门。他双手拄着一根木棍,一步步地出了门。天色微明,拂晓刚刚降临,家家户户屋门紧闭,一条条村道被寂静占满。方进和辨了一下方向,走了几步后,感觉还行。向前走,脚却很重,好像脚下的路面是由无数只手铺出来的,每走一步,就被拉拽一下,让他不能前行。方进和心里很着急,就用木棍使劲地捣地面,骂地面不懂事。很快,他就感觉自己要虚脱了,喘得很厉害,却不知道气是怎么喘出来的,气也知道主人是靠不住的。喘了一会儿,感觉好一点,就又往前挪步子,这一次,气愤怒了,拽扯着主人左右摇晃,让他痛苦不堪。气这是在责怪主人,也是在惩罚主人哩。他瘫坐在地上,除了喘气,一动不动了。他知道他必须向前去,他不能依靠别人,这个时候谁也靠不住的。天又增添了几道亮色,他也更加紧迫起来,浑身虚汗淋淋。身上猛地来了气力,他兴奋得像小孩似的笑了。他想站起来,可是失败了,他知道自己再也站不起来了,只能往前挪了……
通往黑金家的路真是漫长,漫长得一辈子也走不完。
远远地看见黑金家了,门口停着一辆面包车。看来这是真的了,黑金今天果然要带人去上访,果然这么早就出发,方虎说的是实话。他急忙又往前挪,眼睛紧紧地盯着前面。他挪动得越来越快了,他不知道这力气是从哪儿来的,他对自己也感到吃惊。他现在已经顾不上考虑这些了,他只是一个劲地往前挪,最后,方进和居然站了起来,走到车前,稳稳地站住了。
车刚好在这时发动,车灯亮了。车门“吱呀”一声打开,黑金跳下车,紧盯着方进和看了又看,越看越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就揉了眼再看。黑金终于看清了,倒退了几步,结巴着说:“叔,是你吗?你、你是进和叔吗?”
“黑金,你们这是到哪儿去?”方进和说。
黑金仍然结巴着:“进和叔,你这是怎么了?一大早你这是干啥?方虎、方虎呢?”
黑金一边说一边前后左右张望,却见不到方虎。这时候车上的人都下来了,看到方进和,他们都呆住了。
“啥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谈谈,非要把事闹大?”方进和说。
“能坐下来早就坐下来了,不是坐不下来嘛。进和叔,你好好养病,过两天我去看你,我们大伙都去。”
“你们能听我一句话吗?要想在这里长久住下去,就不要闹!”
“进和叔,你说得正好相反哩,我们正是想在这里长久住下去,一辈辈地住下去,我们才要把一些事情说清楚。”
“你们为啥早不说晚不说,非要这个时候说?你们没到地里去看看吗?地里现在都啥样子了?”
黑金住了口,沉默着。旁边的小青年说:“进和叔,俗话说磨刀不误砍柴工,把一些事理顺了,大伙心里都平和了,干起活来就畅快。放心,误不了种庄稼的,庄稼人怎么能不种庄稼呢!进和叔,你最近身体好点了吧,昨天下午,我还听方虎说,你还到……”话忽然止住了,因为黑金正使眼色呢,此时是不应该提方虎的。
“进和叔,我送你回家吧,有话咱们将来慢慢说。”黑金说。
“不,现在就说。”
“现在不能说。”
“不能说,你们也不能走。想走的话,就从我身上轧过去!”
“进和叔,你今天是怎么了?怎么和以前相比,成了两个人呢?”
方进和不说话。
“我求你了行不,我们大伙都求你了!”
方进和不说话了。
众人也都央求方进和。可方进和还是像没有听见一样,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
天越来越亮了,不少人家开了门,路上开始有人走动了,上访的人都着急了。
黑金毕竟是有办法的,他知道慈不掌兵,义不理财的道理,关键时刻,当机立断,他向身边的两个人点了一下头,那两个人便走过去,不由分说,架起方进和,走到路边,又小心地把他放在地上。与此同时,黑金发动车,一闪而过。
“黑金,你们真是要把事闹大,要别人看笑话哩!”
方进和竭尽全力地喊着,他的喊声吸引了不少人。可黑金他们正加快速度向前行驶,后视镜里,黑金看到了方进和,便在心里说:“方虎兄弟,对不住了!”
方虎是被叫醒的,那时候他正在做一个上山打柴的梦。那是小时候的事情了,他和哥哥、姐姐一路欢笑着向东边的山上跑去,那正是春天的时候,头顶上阳光明媚,彩蝶飞舞,蜜蜂嗡嗡叫,叫声越来越大,原来是人声,方虎就醒了。方虎急忙穿衣起床,走出房间,莫名地觉得外面的吵嚷和父亲有关。走进父亲的房间,父亲的床上静悄悄的,父亲没在床上,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开了。方虎的心里一下子空了起来,好像是父亲弃他而去,这个世界上只剩下他一个人了。突然,“咣当”一声门响,他看到了父亲,父亲被四个人抬着,周围还有很多人,他们都静静地站在门口,父亲的嘴巴好像是动了一下,方虎却鼻子一酸,像小孩子一样委屈地哭了。(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