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回家的路上,大家心情好一些,又都喝了酒,酒能让人兴奋,也可以把一些烦心事撂在一边。方进和与风水先生因为年纪大的缘故,有一会儿,他们两个靠在座位上,朦胧睡去了。在朦胧中,方进和听见宝吉和方虎在说话。
宝吉说:“方虎,我敬你一支烟。这次来双林,你功劳不小啊!”
方虎接过宝吉递过来的烟,看了看说:“宝吉哥,这是你的烟吗?明明是人家双林镇政府的烟嘛。”
“不管谁的烟,放在我口袋里,那就是我的。”
“行,你也开始耍无赖了。我问你,在双林时,你怎么就闷嘴葫芦似的,不放一个屁呢?”
“我要说的话不是都让你说了吗?你不说,我肯定要说的。”宝吉说。
“算了吧,大家选你来当代表,真是梁山泊的军师——吴用。”
方孝全这会儿正在闭目养神,睁开眼说:“方虎,你娃子也不要太逞能,尾巴翘上天了!”
方虎扭过脸看了一眼方孝全,说:“我怎么了?是我哪句话说错了吗?”
“你哪句话都没有错。”方孝全说了这话,就不再说了,方虎向他说了两次话,他都没有回应。
车内静了一会儿,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些情绪,这些情绪,有的相似,有的不相似,迥然独立。过了一会儿,宝吉忽然对方孝全说:“孝全叔,你看我们这次到双林来像是在干啥?”
“还能像啥,就是看看地方呗。”
“你看像不像大姑娘看家?”
“屁话!你是把自己高抬了!大姑娘看家,那多么挑剔啊,稍不如意,就拜拜了,宝吉你说说,我们能和大姑娘比吗?”方虎接过话说。
“那你看我们这次到双林像是干啥?”宝吉笑着看方虎。
“我看就是在给自己看阴宅,看好了,挖坑把你埋了。”
方虎的话把方进和惊醒了。他本来要向深处睡去,方虎的这句话一出口,就把他拽了出来。他站起来看着方虎,身子晃荡了好几下。方虎吃惊地看着父亲,接着就若无其事起来,看上去还有些埋怨父亲不应该这么大惊小怪似的。方进和无奈地叹了口气,身子像面条似的又软软地坐了下来。坐下后,神情呆呆的,好半天都是一个样子。风水先生也早醒了过来,脸上的肌肉突突地跳个不停。风水先生把目光调准方向,直视着方虎。方虎却不以为然,仍然若无其事地坐着。方孝全说:“方虎,你的心情我理解,可不能把话说得太狠、太阴损,这不是在咒我们大家吗?”
“我说的是实话!”方虎看了一眼方孝全,把脸别了过去。
“方虎,人家双林镇的领导又没有得罪你,你干吗说那地方是阴宅?这话要是传到了双林,多伤人啊!”方孝全又说。
“我倒是希望这话传到双林去,伤了他们又怎的?他们最好不让我去,取消我的移民资格!”
“你就不能少说几句!”父亲严厉地训斥儿子。
车内又静了下来,好多人的脸色调换了过来,从对方虎的不满变为平静,又变为几分伤感。大家不再生方虎的气了,这小子虽然说话难听,但还是说出了一些心里话的。
车离开穰县,进入西川境内了。不少人都定定地看着窗外,大家的心情都是一样的,虽然只是短暂别离,却好像阔别数年的游子归来似的,那一种亲切,那一种离愁别绪,重重地堆积在心头,让人只想掉眼泪。宝吉有无数次离家和返乡的经历,习惯了坐在车上看着家乡景物慢慢消失或渐渐映入眼帘,也就没有多少愁多少喜了。可是这一次,他看着窗外,竟有些恍惚,眼前明明很熟悉,却又感到有些陌生;离家明明越来越近了,却又感到越来越远了。他感到家正在一点一点地消失,他正在走向一片虚无。他忽然理解什么是家了,家就是一个点,一个很小很小的点,可是它异常坚固,什么也摧不毁、打不垮、砸不烂,牢牢地存在一个地方,无论何时去看它,它都是同一个样子,有了家,心才能安定下来,无论走多远多久,都有一根无形的绳相牵着,便不会迷失于某一个地方,而没有了家,人就成了空中的浮尘。
现在,这个异常坚固的点晃动着,如同警示灯在不停地闪烁,同时在慢慢地下坠,马上就要沉没不见了。他忽然感到自己真的就变成了一粒浮尘,甚至感到自己已经不存在于人世了。他想到了无家可归的人,并且深深地理解了他们。他不愿再往下想下去,这样想下去,只能使自己尖锐地空虚,尖锐地疼痛,于是,他像司机一样来个急刹车。“好在自己是有家的,只不过它在一个新地方。”他在心里安慰着自己。可是,几乎是不可扭转地又想,新家是什么样子呢?能不能适应呢?全村人真的就要在那里永永远远地住下去吗?(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