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院是这座小城的地标性建筑,曾地处小城中心,围绕它衍生的建筑群曾是小城最繁华的荣耀胜地,与之唇齿相依的大十字街头,四个方位延伸的店铺基本满足了那个时代的生产生活需求。
这个被命名为福胜寺的梵塔初建于北宋,后为兵燹所焚,毁于战乱,重建于明清,是小城为数不多的古遗迹建筑之一,一度成为很多人的向往地。
小时候,居住的地方虽然离塔院很近,却没有涉足半步,“离天一丈八”的夸张谚语,仅仅就变成了晴朗天气里,街巷远处深灰色屋脊上搁置的半截塔顶。调皮的叔父小时候因攀爬塔尖而被祖父狠狠责打,这段记忆在家族里简直就是警示,这也许是我小时候没有去过塔院的主要原因。
记忆里,因塔而建的院落其实一直都不完整。唯一一次有印记的是刚工作不久,被单位喊去充当礼仪服务人员,迎接从台湾回来的同胞和贵宾。鞭炮礼乐声中,人头攒动,我没顾上看塔,却看到了塔院里散落的几块青石板,有纹饰的青石板被人们无情地踩在脚下。狭小拥挤的空间里,毫无规整的简陋房屋错落四周,显然与独立的梵塔格格不入。偶然惊鸿一瞥,这座高20余丈的7层八棱圆锥状塔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半暗影,一半光亮,挺拔超然,呈现出立于喧闹却隐于宁静的庄严肃穆,习惯了承受苦难的安然神态。
夏至刚过的一个下午,忽然就想起了塔院里安然的梵塔,约好友一起看塔的欲望强烈起来,共同的记忆会让彼此拥有更多的话题,一时间,探望塔院的欣悦,仿佛众生普渡中投过来的安详眼神,使烦闷的燥热随夕阳慢慢消散。
城市的扩建和改造,让通往塔院的道路失去了大量的行人和车流,有些安静。翻动拆除的建筑破败颓废,裸露在外的旧屋山墙耸立,突兀地诉说重见天日的窃喜。塔院依旧在原地,塔在原地,佛在原地,都不因时光荏苒而布满灰尘。走近久违的塔院,庭院凋敝,没有想象中弥漫的檀香,更没有梵音缭绕,蓝色天空和白云渐入暮色的背景,给予灰黄色塔身一目了然的怀旧感,流云沧桑,檐宇巍峨。喜欢摄影的好友为梵塔找到了最佳定位,仰望,手机里的梵塔立刻跃入天庭,从某个角度看,远离近景土地的陪衬,梵塔像是天上的一座楼阁式宫殿,可望而遥不可及。
整座梵塔被光洁的青石栏杆圈围,仿佛一座微型院落。院落内,栏杆和地砖交界处,丰沛的雨水催生了一些茂盛的大叶野生植物依墙而立,萌生靠近佛祖的满足与傲骄。微型院落外,有一大片菜地,是附近的居民随手开垦的,五花八门的蔬菜很随意地被流放在梵塔后面,随地匍匐的,细竹竿搭建向空中攀爬的,还有零星的向日葵探出细颈大脑袋张望着,虽然与小小院落里的野生植物有着巨大反差,但从生长的表情上看,竟然在高耸的梵塔面前失落和卑微了很多。绿色植物吸引了带有翅膀和拥有腹足的小虫,这些小生灵用弱小的躯体忙碌在根茎枝叶间,在恢宏的精神领地里旅行。
青砖砌成的塔基有新鲜的修葺痕迹,塔身周围,每面都有佛龛群,密集的砖浮雕佛龛上,雕着造型奇特,纹饰华美的天王、菩萨、金刚、罗汉、乐伎、黄巾力士等佛法神像,塔身边缘和拱门的周围,饰有各种蔓草花纹。
在底层的佛龛里,损坏的神像或静态或动态,异常的精神奕奕,整个神像看上去模糊又清晰,模糊的是流逝的岁月和斗转星移,清晰的是镌刻于砖体内的血肉筋骨和禅意静心。
一把金色的锁环锈迹斑斑地锁住了通向塔身拱门的路,铁门外,有三两个香客,无声地朝拜,身着绚丽花朵的白发老妪,两个年轻的女子徘徊往返,她们双眉紧锁,悲情而虔诚,也许她们所求之事与世俗有关,佛以一种纯粹的大慈大悲来接纳她们,她们柔弱的诉求获得了最为强大的聆听。
佛不老,我已老。剥落的时光在旧黄色的塔体上留下了必然的斑驳。好友一边感慨岁月的无情,一边回忆儿时在塔院的欢乐时光。一只大鸟盘旋于塔顶,几只麻雀脆生生地叫着,轻柔的羽翼抖动着,偎依着,与佛龛相生。我仿佛看到叔父攀爬塔体的身影,曾经也是这样紧紧服帖依偎,温热的体温和气息还在每个佛龛内停留。
善意的依靠是佛的意愿,若不,怎会在塔基地下发掘出金棺银椁组成的佛祖葬具等稀世珍宝,昭然于世,凝结着毕生大愿和智慧的骨质舍利闪耀着夺目的光芒,散发着温润的恬淡,令世人瞩目。
塔院就应该是一座塔,安静地待在一个相对宽绰平整的院落里。也许,没有院落的塔院在人们的心目中一直矗立着一道无形的屏障。
坐在院里,我们神态安详,站在院外,我们抬头仰望。你听,塔底中间的一口深井,一对金鸭子畅游其中,嘎嘎作响,梵音的密语窸窣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