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 公 粮(二)
―― 谨以此文献给我长眠地下的母亲
穿过流荡的乳白色的晨曦,父亲、母亲和我前拉后推的驾着粮车走出村头,走上了通往列营粮管所的乡道。乡道的两旁,是两排挺拔的白杨树,白杨树的树皮白而皴裂,看上去给人一种沧桑的美感。我们的前前后后,是越来越多的本村或者外村满载粮袋的拉车,汇成了一条长长的车流。太阳尚未出来,露水浓重,残留着麦秸叶的礓石路面还略微有些潮湿;人的呼唤,牛的哞叫,马的嘶鸣,在五月底的清晨听来特别清晰。
车过柳树沟的时候,父亲远远的就止住了脚步。柳树沟是一个坡度很大的沟,倘若没有别人帮忙,仅靠自己,满载粮袋的拉车是根本无法顺利下坡上坡的。于是,缴公粮的农民们便大多停下车子,三五一群,相互帮忙,把一辆辆的粮车送到坡底,再推上坡去。于是,长蛇一般的车队行进的速度骤然减缓了下来。
父亲、母亲和我先给前面的宽娃、要娃帮忙,等将宽娃、要娃的粮车推上对面坡顶,然后再和宽娃、要娃空手返回,推拉我们的粮车。下坡的时候,父亲驾把,掌控方向,要娃和宽娃站在车后底座上,以保证车把高高翘起,而我和母亲则手扶车帮,快速奔跑。粮车渐渐的滑下坡底后,宽娃和要娃赶紧跳下车来,用手紧扣车尾,猛力狠推;几乎与此同时,父亲迅速的压低车把,弓腰蹬腿,前额贴地,把背带深深的勒进肩头肉内;母亲和我也各从车帮的两侧发力,咬牙猛推。那一刻,由于极度用力,我只觉得腿脚发颤,脑门发涨,嗓眼下面浮出了一股腥腥甜甜的味道;但我丝毫不敢放手,仿佛稍一松懈,车子便会骨碌碌的滑下坡去。车轮在我们的全力推拉下,在我们极有节奏的“嘿哟”声中,慢慢的一寸一寸的向上转动着,――终于爬上了坡顶。
爬上坡顶,父亲、母亲、宽娃、要娃和我全都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了。宽娃和要娃各自驾起粮车,继续前行,而父亲和母亲则停下车子,喘了口气,又赶紧返身回去,帮助后面的粮车下坡上坡了。
太阳慢慢的在东边的地平线上露出了脸,通红通红的;有清风掠过,身上是一阵麻麻酥酥的凉意。父亲、母亲和我驾着粮车,杂在缴公粮的队伍里,于一片人喊马嘶声中,继续缓缓的艰难的向前移动。邱木子家的粮车爆胎啦!毛子蛋家的粮车散架啦!……于是,耳边不时的响起声声怨天尤人的咒骂。
走过景河村的时候,我们看到,路边停着一辆满载粮袋的拉车,一个妇女正坐在车旁的草地上,一面哀哀的泣哭,一面捏着针线,慢慢的缝补粮袋的豁口。车轮下面,是一溜刚从粮袋内撒出的新麦。一个光着脊背的男人从车前走了过来,瞄准女人的屁股猛踢一脚,口里骂道:
哭?哭你妈的个*!你还有脸哭,――你看你缝补的啥麻袋,出门还没走上三里,就把这好好的麦子给撒了一地!你知道不知道,这撒在地上的麦子,每一颗每一粒都是老子的血汗气力弹挣来的?……
父亲驾着车把,抽身回头,狠狠的盯了母亲一眼。母亲打了个哆嗦,赶紧上上下下的检查车上的麻袋;还好,我们的麻袋并没有破,麦子也并没有撒到地上。我们的粮车,就杂在这条长长的缴公粮的队伍里,沿了乡道缓慢的向前移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