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 公 粮
――谨以此文献给我长眠地下的母亲
梦,正做得又香又甜,突然被一阵破锣似的吼骂惊醒;勉强蜷了蜷腿,迷迷糊糊中,听得出是父亲的咬牙切齿的诅咒:
还不起来?*你妈的,日头都晒着屁股啦!――老子整天出力流汗,累折了腰,累出了病,养活你们一窝光知道攮糠不知道干活的猪!……
四肢酸软,腰背困疼,上下眼皮也粘得厉害,可是睡意最终还是渐渐褪去;于是远远近近人的呼唤,牛的哞叫,马的嘶鸣,树上炸梨鸟、黄瓜鹭的声声脆啼,潮水一般的漫进了耳朵;长长的打过一个哈欠,仿佛断成一截一截的胳臂腿脚慢慢的聚拢起来;背靠大槐树,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吐出一口浓黑的杂着麦灰的粘痰,这才发现脑门被露水打得精湿,半片树叶黏黏的贴在腮边;伸手抹去树叶,再次打过一个哈欠,终于晕晕腾腾的爬站了起来。
母亲已经煮好了苞谷糁稀饭。把破被烂席扛进屋内,在檐下坑坑洼洼的铝盆内舀水胡乱擦了把脸,就抓过豁着口的蓝边瓷碗,盛满稀饭,找个地方蹲下呼噜呼噜的喝了起来;一口气喝下三碗稀饭,肚子感到很撑,心理上却仍有一种饥饿的感觉。
父亲望着大槐树下面的粮车,简捷的说了一句:
走吧!
为了节省时间,装满新麦的麻袋是昨天晚饭后就码放在拉车上,又拿井绳捆煞好的。连续十多天没明没夜的抢割、抢运、抢打、抢扬,新麦还没来得及好好爆晒一次,队里就开始催着缴公粮了。缴公粮是在生产队长“当当当”的一阵吼喊声中拉开帷幕的:
大家都听着,明儿早饭后就开始缴公粮啦!上面规定,三天之内,必须完成全部的公粮任务;谁个完成不了任务,――我*他妈!……
“当当当”撕破喉咙大声吼喊的时候,我和父亲正在场上摸黑忙活:我伸长脖颈,用牙齿和双手将麻袋的口撑作三角形状,父亲则手持搓箕,“呼隆”、“呼隆”的往麻袋里面装着麦子。听到“当当当”的吼喊,父亲压低声音咕哝一句:
“当当当”,老子就完成不了任务,老子*你妈!
现在,父亲使劲压下粮车的把,我在前面出梢,母亲在后面推车;正要上路,八岁的三弟忽然跑出门来,哭着也要跟上。父亲放下车把,狠狠的盯了母亲一眼:
去,揍他一顿!
母亲低着头,表情木然,仿佛没有听见父亲的话;父亲回身,一脚踢在母亲腿上:
*你妈的,听到没有?――去,揍他一顿!
母亲迟疑一下,慢慢的走到了三弟面前,小声说道:
三,我们是去缴公粮的,又不是赶集,又不是看戏,也没有好吃好玩的,――你就别跟着去啦!
三弟更加大声的嚎哭起来。母亲回望父亲一眼,然后脱下右脚的鞋子,用鞋底照着三弟赤裸的脊背打了下去。母亲其实并没用力,大概只是想吓唬吓唬三弟,或者敷衍一下父亲的指令。但三弟破着嗓门,哭得越发厉害,母亲手下就用了十二分的力气,只把三弟打得脊背上满是乌黑的鞋底印痕。三弟的哭声越来越弱,最后终于开始讨饶了:
妈,我不去啦!妈,我疼,你别打了,我不跟你们去啦!……
母亲满眼含泪,转身回来,我们就正式开始上路了。走到山墙根处,父亲扭过头去,朝向倚着门框眼巴巴望着我们的二弟三弟吼喊一声:
二,你的任务是看好猪;三,你的任务是看好鸡!要是猪跑人家地里被打了,鸡跑远处弄丢了,――老子回来非活剥了你们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