缴 公 粮(四)
―― 谨以此文献给我长眠地下的母亲
太阳越升越高,光线灼热,炙得人的皮肤生疼;空气里弥漫着人的汗味、脚臭味,以及牛马粪便发酵后的呛人浊味。这种时候,那些粮车移到树荫下面的农民倒还好受一些,只是苦了那些粮车还在太阳底下的农民了,他们只能躲在粮车下面那点可怜的阴影里,一边就着汗水搓着脊背、腿臂上的灰条,一边嘴里骂骂咧咧,怨天尤人。
我们的粮车移到距离粮管所院门半里来远的地方,便再也不能移动了。眼看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溜去,父亲只有无可奈何的守着粮车,吩咐我去到前面打探情况。我穿过长长的粮车队伍,独自跑向粮管所的门口。途中,我看到一个七八岁的孩子被两个男人背着,火急火燎的朝向蛇营诊所跑去。原来这孩子因为等得无聊,就趁了大人不在,独自吊着粮车的车把翻跟头,竖蜻蜓,不料粮车的车把竟倾轧下来,把小孩砸在了底下;等到大人们七手八脚抬起车把的时候,小孩的腿骨已经折断了。
我一边回头张着腿骨折断的小孩,一边继续朝向粮管所门口跑去。在粮管所门口,我看到了验级员张明悛。张明悛把验麦的铁钎背在屁股后面,慢步踱向一辆粮车;铁钎里面残留的麦粒簌簌的流在地上。一个七十多岁的婆婆便跪在张明悛的身后,伸展双臂,把张明悛撒下的麦粒连同灰尘拢在一起,然后捧进自己随身携带的布袋内。婆婆满头苍灰色的乱发,身穿一件肮脏的长过膝盖的黑色衫衣;婆婆满脸皱纹,嘴唇干裂发白,仿佛许久没有喝过水似的。张明悛走到粮车前,突然又转了回来。张明悛转身回来的时候,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右脚的塑料凉鞋刚好把婆婆鸡爪一般的枯手踩在下面。婆婆的下巴微微的发着抖,然而却一声不出,等张明悛抬起凉鞋,依旧继续跪在地上,把麦粒连同灰尘拢在一起,然后捧进了身旁的布袋内。
我正聚精会神的望着婆婆的时候,张明悛忽然和一个二十来岁的青年扭打在了一起。青年一记长拳擂在张明悛的下巴上,张明悛“哎哟”一声,双手捂着下巴蹲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乡派出所的王道富快步跑了过来,伸手抓住青年的领口,把青年拉到粮管所门前的一株白杨树下。青年的态度极为乖顺,王道富让他两手抱着水桶来粗的树干,他便伸手抱了。王道富从腰间摸出手铐,“咔嚓”一声,将青年铐在了树上。
青年被铐的时候,身子刚好处在白杨树的树荫下面。几个晒在太阳底下的农民大声叫道:
龙镇,怎么样啦?
名叫龙镇的青年挤着眼睛,得意的回答:
*你妈,好凉快!
几个挎着竹篮叫卖花生瓜子的小贩从我的身旁走过,我同时也看到了粮管所门前的瓜摊。瓜摊上摆着刚刚切开的西瓜,瓤汁鲜红,表皮碧绿,令人垂涎欲滴;瓜摊后面,拐子灰两手抱着一大瓷碗的搽肉捞面,正吞吃得呼噜呼噜山响。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抬头看看太阳,原来太阳不知不觉间已经爬上了头顶,而我早上喝进肚去的苞谷糁稀饭,也早就化作几泡尿水撒在了乡道旁边的沟里。我想母亲也该送饭来了吧,便转头望向粮管所通往我们村庄的那条小路。小路上走着几个头顶太阳送饭的女人,但却都不是母亲。
两个手抬钢精锅卖饭的女人大声吆喝着,走近了我的身旁,便有缴公粮的农民拿出钱来买饭。女人们用细铁丝编成的笊篱捞出长长的面条,然后浇上带肉的臊子;买饭的农民就端着盛得冒高的饭碗,背靠白杨树根蹲下,挥动筷子,扑噜扑噜狼吞虎咽的吞吃起来,害得我的口水直流。
我忽然灵机一动,快步跑到粮管所院内的轧水井前。没有人帮忙,我就自己压下轧水井的铁杆,然后赶紧把嘴对准轧水井的出水口。井水甜而清冽,我一口气喝了个饱。走在太阳底下的时候,我的肚子发出了骡马一般哐嗵哐嗵的声响。
走出粮管所的大门,我看到一个五十来岁的女人,――大概是龙镇的母亲吧,正站在白杨树下,双手捧着一碗稀饭喂给龙镇。太阳已经转了过来,现在,龙镇完全处在火热炙人的阳光下面了,肩膀、脊背上满是蚯蚓一般蜿蜒爬动着的汗珠。女人一边给龙镇喂饭,一边心疼的数落着龙镇:
镇娃,那张明悛踩了捡麦婆婆的手,踩了也就踩了,关你啥事?你吃了熊心豹子胆,咋敢去打国家的人呢?――这下可好,你犯了王法啦!……
女人喂完稀饭,收拾好碗筷,低头叹息一声,独自回家去了。这时,一个蹲在树荫下面的农民大声问道:
龙镇,现在怎么样啦?
龙镇没有回答,却仰起头去,悲愤的嘶喊一声:
王道富,我*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