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二姑家回来,夕阳正挂在树梢,微黄的阳光淋下来,拂过瘦瘠的枝丫,软软地照着。村口旁的池塘中,三五只粉颈素腹的家鹅,一边伸了长颈向我啼鸣,一边拍打着翅膀。
“鹅儿,你们好呀!嘘,嘘——”我欢快地吹着口哨,风一样刮过池塘,朝家飞去。
“柴娃子,你回来了!”大老远,娘就迎了上来。
“嗯。娘,二姑今天给了我五元钱。过完年,我就去买一个书包和文具盒。这样,我就也能像刚娃儿一样背着花书包上学了!”我甜甜地笑着,从衣兜里摸出那张崭新的五元钱给娘看。
“好好。你二姑真大方!”娘蹲下身子,抻抻我的衣服,“柴娃子,娘跟你商量个事,中不?”
“有事你就说吧,娘。”我没有在意娘的表情,只管两手捏着那张崭新的五元票子,对着夕阳照。票子上有山,有水,有毛主席像。经阳光一衬,山也生色,水也生色,像也生色。
等半天,娘却没说。我有些奇怪,扭头问:“娘,说呀,啥事?”
娘瞅瞅我,欲言又止。她回身变戏法似的掏出一个“花喜团儿”(一种小吃,用膨化糯米掺蜂蜜粘结成圆球状),递到我手里,“这是娘专门给你买的,吃吧。”
我拿舌尖舔一下,“花喜团儿”酸软得要命。不晓得当年孙猴子吃的仙丹是什么滋味,但在自己心里,“花喜团儿”绝对比那仙丹强百倍千倍。我一点一点咬着,每咬一嘴,便立马有一股甘甜顺着口腔沁入肺腑,通透全身,舒服得每一个毛孔都张开。
“娘,你真好。”我对娘说,“说吧,不管啥事,我都答应娘。”
“娘是想……明儿个你表姐夫不是来咱家吗,人家是新女婿,头一次,不给个钱不好看哩,家里卖猪那几十块钱,是给你大姐、二姐和三姐留着上学用的,断然花不得。可娘眼下手里又没有其它‘活钱’,娘也是没办法,想借借你这‘压腰钱’……”
“不行不行,就是不行。娘老早都答应过给俺买书包和文具盒的,一直没买。这下我自己有了‘压腰钱’,能买书包和文具盒了,娘却来要。”我一愣,实在想不到娘说的竟是这事,愣神后立马头摇得赛过了“拨浪鼓”。
“俺的柴娃子是懂事的孩子,总不会看着娘焦心吧。”顿一顿,娘说,“就算娘借你的,开过年娘去给人做针线活儿,挣了钱回来就还你!”
“那书包和文具盒……”我嘟起了嘴。
“估摸着开学不会多长时间,娘就能把钱还给你。到时候,俺柴娃子想要啥样的书包和文具盒娘都给你买。”娘安慰着我。
“那俺借给你,娘可一定记着还俺。”我仰脸望娘。
娘郑重地点头。
“来,拉勾。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我的手勾了娘的手,拉了一遍,再拉一遍,仍觉不放心。回到家,我拿来一根铅笔头,对娘说:“娘,空口无凭,得立下字据,给俺写一张‘欠条’,免得过后不认账!”
“中中,娘给柴娃子立字据。”娘抓过爹放在桌上的卷烟纸,接过我递来的铅笔头,歪歪扭扭地写下一句话:
今欠俺家柴娃子五元“压腰钱”,开春时偿还,特立此字据为凭。
一九八三年农历正月初五
写好,娘把“欠条”给我,“欠条”上尽管没有灰尘,我还是下意识地用手指轻弹几下,笑眯眯地折好,夹进语文课本里。
后来,娘没有兑现诺言。当然,不是娘不想兑现诺言,而是病魔击倒了她。娘患的是宫颈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娘锄田,锄着锄着就倒下了,倒在那块她耕种和守望了多年的田地里。直到临离开自己,娘还惦记着那张“欠条”,说是太亏欠了她的柴娃子。
我恨自己孩子气太浓,本想当着娘的面,撕毁那张“欠条”,但转过来又想,留着也好。因为“欠条”连缀着太多的记忆,每当捧起它,娘那慈祥的容颜,温软的话语,便会浮现于眼前,仿佛她老人家就在自己身边,抻抻我的衣服,变戏法似的掏给我一个“花喜团儿”…… 不由得,内心温暖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