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 年 猪

2019-01-22 09:31:04 作者:王文建 来源:邓州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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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刚一露头,故园人就开始为过年做准备了。其中,最重要的一项,是杀年猪。

  年猪秧子是春上就备下的,几乎家家户户都养,而负责喂养的,清一色是家庭主内的婆娘。“石头蛋捂在怀里,尚有捂热的时候”,何况是有生命的动物。喂养了一年,朝夕相伴,想到马上就要阴阳两隔,婆娘们心里老大不忍,但又无可奈何,因为很多场合,像祭祖、待客等,断断离不开年猪。她们唯一能做的,是在年猪被杀前,把最精美的食料喂给它们。喂完,在和暖的日子,把年猪带到太阳底下,铺层厚麦秸让其卧上去,自己拿把刷子,轻轻柔柔的,从猪头刷到猪脚,再从猪脚刷到猪头,一遍又一遍地刷。

  在婆娘们的侍弄下,年猪哼哼唧唧,舒服得要命,一会儿,便打起了微鼾。“好好享受吧,过几天,可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了……”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有泪,倏地从婆娘们眼角溢出,滑过脸颊,訇然坠地,砸起股股微尘。

  天寒地冻时,婆娘们就特意丢些不穿的衣衫或不用的被褥在圈里,将寒流从年猪身边远远撵开。

  日子一天天流走,婆娘们还是尽最大可能延迟悲情时刻的来临,她们会声如蚊蝇般求男人,“再等一天吧!”

  男人们架不住婆娘哀求,推迟再推迟。

  眼看捱不过去了,婆娘们仍让等,男人们劝:“它来到这世上,本就是一道菜。这一年,咱像祖宗一样敬着,也算对得起它了。到时请‘王一刀’来,让它不痛不痒地走……”

  “不能再等一天?”

  “今儿个都二十了,再等,咋祭灶王爷?”

  婆娘们终于无语了,无语等于默许,默许事不宜迟。

  于是,第二天,“王一刀”便登门了。登门前,婆娘们便会仔细做好四件事:一是郑重摆起香案,默祷:“猪啊,猪啊,你莫怪,你是人间一道菜。请你去与神仙说,报得咱家一年安,明年你要再回来”;二是早早起来再喂一顿,尽管知道喂了白搭,还要喂,而且喂的,除了玉米和大豆,还有馒头与油饼;三是烧锅开水,好溻透猪身子,以便脱毛时年猪无丝毫苦痛;四是最后嘱咐男人,拖拽切不可粗暴。

  平日里,为照护公婆、男人和孩子,婆娘们不分白天黑夜陀螺样转不停,而此时,生怕待在家里。做完上述四件事,便逶迤着出门,结伴去十几里地外的镇街。有摩托车、电动车和自行车,都不骑,就那么步行着,走,走,走。

  在镇街的青石板上,在青石板尽头处的柏油路上,婆娘们踩着“蚂蚁步”,东瞅瞅西望望。超市门口“迎宾小姐”甜美的笑靥,她们竟视而不见;美发店里“妹妹你坐船头,哥哥我岸上走……”热辣的歌声,她们竟充耳不闻;街道两边“挥血大甩卖”廉价的物品,她们竟没有止步;踏了人脚撞了人摊,她们竟憨憨的忘了道歉……心没了,魂失了,俨然一条条没精打采的鱼儿,于人丛里漫无目的游荡,没有人说话,似乎嘴巴上都贴了“封条”。

  日入中天,从饭馆里,肉香面香酽酽飘出,随风而送,送得满街黏黏稠稠,可婆娘们木头人般无动于衷。

  宽阔的街道逛尽了,窄仄的巷道踩没了,还在走,目光呆滞地走。影子渐拉渐长,猛抬头,夕阳已骑上树梢,雾霭浮满了身侧,北风尖尖的直朝袖筒里、脖颈处拱。

  “该回了!”不知谁嘟囔了一句。

  “该回了!”众婆娘附和。

  刚出镇街,天幕就阖了。无星,无月,四周黑一片。婆娘们不怕,一个女人能撑家,两个女人敢打仗,三个女人可翻天,何况此时是成群结队。

  到家,从不下厨的男人破天荒做好饭菜端到面前,婆娘们愣是无心吃,软弱无力地摆摆手即躺下了。脚脖子都肿了,但翻来覆去,横竖睡不着。“累趴下,可能就好了!”婆娘们想着,第二天拼了命找活,都腰不是腰腿不是腿了,挨住床,脑子仍彻夜“呼,呼,呼”转个不停。

  天天如此。婆娘们就要撑不下去了,终于某天晚上,年猪出现在梦中。年猪眯着眼,“嗬嗬”说着人话:“这世界,原本就是该来的来,该走的走。娘,要过年了,你一定要高高兴兴……”婆娘们含泪点头答应了。

  实际上,在故园,杀年猪,杀的根本不是年猪,而是那些心底柔软得一掐就出水的婆娘们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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