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到2018年,历经50年岁月之水淘洗,许多往事被冲淡,甚至流走了,而我在原北京军区某部沙岭子五七农场劳动锻炼、接受再教育的两年青春时光,却日益清晰。
农场位于张家口宣化的洋河滩上。一望无际的洋河滩,就由我们120名大学生组成的连队来打理。这些大学生是从全国46所高等院校毕业后分配到北京,还没享受一下北京的工作和生活,就扛着行李被送到塞外来接受再教育。
部队为接受这些大学生,做了充分的准备,从现役军人中挑选出优秀的官兵,担任我们大学生连的干部和炊事班工作。
我们刚刚到,其他连队纷纷送来了猪肉、鸡蛋、蔬菜和精米白面。当时,市民口粮仅26斤,副食又奇缺,因此,受到支援的我们,除了自身的定量,再加上这么多外援,可真是天天赛过年。但是,食物的满足代替不了复杂的思想。“文革”中,“拿起笔作刀枪”,整日“革”别人“命”的人,现在却被局限在这近于荒凉的一隅,还要轮流日夜站岗放哨、早请示、晚点名、军训、拉练、政治学习、劳动,成了“受教育”的对象,很难适应。
内心的不满,自不必多说,有人竟说这是奴隶主义。部队就利用“务虚”的一个月时间,组织我们学习毛泽东选集和最新指示,开展大讨论,让大家明确接受再教育的必要性,弄清“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命令听指挥”和“奴隶主义”的根本区别。
当时,我们只有坚持下去。接受再教育是那时的潮流,潮流是不可抗拒的。作为芸芸众生的一员,谁也不可能改变大环境,只能去适应,部队教会我们从被动适应走向了自觉遵守。
劳动的记忆是刻骨铭心的,这里我剪辑一些壮美的画面。
“务虚”后,首先是清理排水渠。部队的农场前身是一个劳改场,犯人搬走了,离开时,他们把排水渠污染得很厉害,污秽程度,比老北京的龙须沟还严重。
秋风飒飒,红旗猎猎,随着铿锵有力的“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的口号声,连、排干部刷刷地脱下军衣,卷起裤角,无畏无惧地纷纷跳进了渠中。教育者带了头,被教育者不管你多么地不情愿,只有一个字“干”。泥一身,汗一身,手上水泡摞水泡,筋骨酸痛,但是没一个逃兵。
半月时间,污泥浊水清理完了,水渠里清水淙淙;我们思想的污垢似乎也得到了清除,灵魂涅 ,增强了劳动锻炼的信心,以后的过关斩将,当然不在话下。
我们挥汗如雨,镰刀割下的稻子,一捆捆散放在田畴间。部队带着我们学《愚公移山》,每人发一条绳子,动员大家往打谷场背,那壮观的场面至今历历在目。比、学、赶、超,起初一个人能背四捆,渐次增到八捆十捆,甚至更多,从后面放眼望去,看不到身影,只见一座座“小山”在移动。
北风呼啸,寒凝大地,我们挖塘泥,砸开冰,舀干水,然后用铁锹挖污泥,端着满满的一锹污泥,跑步送到岸上,一团团塘泥,成片地摆在岸畔,像围棋的布阵。夜里,骤降的气温,使稀泥团变成了“铁块”,用镐一撬,手搬肩扛,咚咚地装进卡车运往大田当肥料,手套磨烂一双又一双,肩膀上补丁摞补丁。然而,这些被当地社员称为“胡子兵”的大学生们,硬是斗志昂扬地弹出了春天的乐章。
大田多数用拖拉机翻耕,但部分“上浸”地,需要人拉犁来解决。每张犁都是男女生搭配,男女合力用犁头翻耕出春天的氤氲,这个“合力”体现出的“五湖四海精神”,至今还在感动着我。男生们看着披头散发、汗流浃背的女生们,怜惜之情可想而知,为了让她们省力,男生们更加卖力,女生被男生所感动,大声喊着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奋力拉直了绳子。
塞外的春天总是姗姗来迟,吝啬的阳光只能融化稻田里的一层冰,夜里又会结一层薄冰,季节不等人,必须抓紧时间跳到田里整畦育秧。“上下冰,中间水,夹着两条光光的腿”,多数大学生都能经受住考验,只有一位印尼归国华侨大学生,借口回驻地上厕所,逃回了北京,把他找回来后,大学生们个个义愤填膺,但连队指导员语重心长:“他不远万里回到祖国,奔的是祖国大家庭的温暖,你们大学生都是国家的宝贵财富,共和国的未来,要相互关心爱护,共同进步。”那时候,社会上把大学生叫作“臭老九”(前八臭是地富反坏右黑帮走资派和反动学术权威),所以听到“宝贵财富”几个字,我们都感动得热泪盈眶,不仅给逃跑者以宽容,而且增加了和部队的亲和力。
学生连队建有种菜组、养殖组,副食琳琅满目。
每到冬季,大卡车拉着我们生产的一袋袋玉米,到张北坝上的牧场换回许多牛肉,挂在地窖里。每个星期天,炊事班把饺子馅盘好,面和滋润,各班领回后,自己擀皮包馅,大家南腔北调,说一些奇闻轶事,其乐无穷,和睦融融。
我能成为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退休了还在燃烧着热情,尽力为党和人民贡献余热,需要感谢的很多。
沙岭子的青春韶光,是我的精神财富,是我永远的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