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宝家在村子的最南边,门前有一大片黑漆漆的长得比碗口还粗的苦楝树。满野麦子泛黄的时节,布谷鸟此起彼伏的“豌豆多多”声掠过树冠,散满河谷。这个时候从河堤上看往村庄别有一番景色,紫色的楝树花烟云一般笼罩那片林子,互应着野外古铜色的麦田把这个村庄妆点的有些梦幻迷人。
楝树开的花很细小掩映在绿叶间,树下的人们往往不是很注意,或者人们只顾关注即将丰收的麦田,嗅到的是麦田清香,很少人能闻到楝树花的芬芳以及它幽雅如丁香般的身姿,大多数人对楝树深刻的印象,不过是秋叶落尽仍旧摇曳在枝头任鸟啄食的苦楝果。
人们都爱在进宝家门前的楝树林下歇晌纳凉。进宝常戴一顶黄军帽痴痴的坐在树下,有时候会咧着嘴伸手向别人讨烟抽。夏天的时候穿着蓝背篓袢背心,结实黝黑的肩膀总是汗津津的,用手撩开背心就能看见因为蓝色背心遮挡肩膀上留下的秀白,神奇的像一件白背心。
进宝那个时候接近三十岁了,在农村三十岁找不到女人就意味着要打一辈子光棍儿。进宝记性还不错,总能记起别人给提亲的许诺,隔三岔五就主动过去打听。那些给他承诺的人故作严肃地说:“唔,那女儿是怪高兴,就是女儿她妈嫌咱的房子是土坯房,想要三间毡子大瓦房。”进宝会很认真的皱起眉头思考一小会,嘴里喃喃的说:“要毡子房也不算难。”
进宝说干就干。他先研究了别人怎么拓坯烧窑,照葫芦画瓢,挖土,挑水,和泥,拓坯,晒坯,垛坯,央求他哥帮他拉煤烧窑。有一天人们惊奇地发现,他们时常取笑的进宝竟烧出了一窑青砖,虽然有的没有熟透,泛着土红。
那是1988年的夏季。楝树林底下,人们取笑进宝不敢再用媳妇的话题了,万一进宝真的盖出毡子房,后边不好圆场。人们调侃进宝不得不换话题。
村里一个识字的人,拿张报纸很认真的凑到进宝面前指给他看:“中央来信了,要调你过去工作哩。”进宝信以为真,央求人家将信念给他听,那人学着广播腔调用报新闻的口气给他瞎编几句,反正他也不识字。进宝嘴角荡漾着幸福的笑,眼睛里充满了神采:“如果我去中央工作,我用拉车拉着我娘一起去。”“拉车去中央要走到猴年马月?中央会派直升飞机来接你们的。”人们的煞有介事让进宝陷入了甜美幸福的遐想中,他露出两颗黄板牙,笑眯眯地靠在楝树上。
人们见进宝开心,就假装忧愁地说:“你说,中央的飞机来了停哪儿好呢?飞机在天上看着小,落在地上可有三间房那么大。”这个问题着实难住了进宝,他马上收起黄板牙,陷入沉思之中。
麦场倒是平坦,但麦场堆了大大小小的麦秸垛,肯定不适合落飞机。河堤有点窄,再说河坡下去就是水,也不是理想的停机场。于是进宝长时期的在楝树底下思考这个问题。有时候人们还会随手指着一片纸对进宝说:“上头又来信了,让你快点准备哩。”
不知道是谁出的主意,说飞机停在文强家楼房顶最好不过了。村里唯一的楼房就是文强家的,文强是进宝的本家二叔。人们这么一说,进宝真的去找文强商量停飞机的事,却被文强狠狠骂了一顿赶了出去。
时间往前努力一跃就到了1993年,邻村的一个少女趁父母夜晚熟睡,偷偷去了广东。这消息迅速在宁静的村庄炸开了锅。楝树底下人们的话题不再是进宝,而是去广东打工。村里不断有人去了广州,写回来的信,人们争相传阅,对南方充满了向往。村里多数年轻人都去南方打工了,村庄变得寂静起来。
进宝烧出的青砖,被他哥招财盖了五间大瓦房,进宝却仍旧住在废弃的炕烟楼里。
进宝那个时候喜欢上了唱戏,喜欢一个人在河谷上,田野里能唱上一晌,他的戏文乱七八糟,有的是随口编的,有的是从收音机里学来的。
1995年春末,进宝的爱情春天到来了,准确的说是单相思。他喜欢上了河对岸的一个姑娘。进宝下地干活路过河堤的时候看见了对岸的姑娘,他卖力的唱腔引起了姑娘的注意,姑娘对他报以微笑,进宝心里的天空变得蔚蓝,充满着奇幻的色彩。
那是一个楝树开花的季节,布谷鸟“豌豆多多”响彻河谷。不知道鼓了多久的勇气,一天中午进宝爬上楝树采了一把楝树花,趟过尚凉的河水出现在姑娘眼前。姑娘被突来的表白吓坏了,拎着锄头往家跑。进宝坚毅的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姑娘家。姑娘的哥哥顺手抄起锨把照着进宝肩膀上就是一下,进宝转身就跑。姑娘的哥哥一直追过河,追到进宝家门前的楝树林,遇见了正在歇晌的招财。姑娘的哥哥把进宝追妹妹的事儿给招财讲了,进宝手里还攥着一把零碎的楝树花,这就是铁证。
招财从屋里拿出一捆井绳,喊进宝过去,进宝不敢不过去。招财把进宝结结实实地捆在一棵楝树上,找来一根串烟叶用的烟杆儿劈头盖脸的打了下来。打的进宝哭爹喊娘,手里的花儿也掉在了地上,头上的血顺着脸颊滴了下来。
从那以后进宝变得沉默寡言了,没事儿的时候就靠在楝树下一锅接一锅的抽着烟袋锅,很少再听到他唱戏。进宝的娘在那一年也离世了。
河湾处有一个窑厂,农闲的时候招财就指派进宝到窑厂干活。进宝只需要将机器切割出来的泥坯子放在坯架上晒干,再拉到窑内垛起来,也能挣些钱补贴招财。直到1998年夏天,因为连阴雨不得不在家歇息。有一天天气晴好,进宝跟招财说:“我做梦了,梦见咱娘了,她想我了。”招财并不理会。吃过早饭让进宝去河湾把工钱要回来,好赶在孩子秋里开学用。进宝吃过饭就匆匆离开了家。
黄昏的时候,进宝还没有回来,招财站在河堤上看了看,河水涨了不少。第二天中午仍不见进宝回来,招财骑自行车沿河往下游打听。有人说昨天看到一个人在过河中木桥的时候,掉到河里去了。招财继续往下游打听,有人说在故事桥底下,看到一个淹死的人,人们用竹竿捞,没捞着又顺河向下游漂去了。招财一路打听到了新野,也没有找到进宝。
一个月过去了,两个月天过去了,半年过去了,进宝还是没有回来。招财找人把进宝住的炕烟楼扒掉,人们在扒炕烟楼的时候,在炕烟楼的“窑窝”里发现了一个罐头瓶,里面装着人们曾经用来耍弄进宝的旧报纸和那些写着字的纸片,还有一把已经干枯了的苦楝花。
《今日邓州.湍韵副刊》第2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