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那道逝去的风景

2015-05-15 11:19:17 作者:张书勇 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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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夜里,我又做了一个梦,梦见了我们家的那头老黄牛。依旧是一双温润的大眼睛,永远沉默的望着我;依旧是伸出粗砺的长舌头,使劲的舔我的掌心。舔呀舔,掌心里便有了一种痒痒的感觉……

    梦里醒来,我再也没有了睡意。我们家的牛,我们村庄的牛,所有乡间的牛,汇成了一支牛的部队,一片牛的海洋,踩着乡间杂草丛生的小路,从四面八方浩浩荡荡的向我涌来……

    老黄牛刚到我们家时,还是一头半大的牛犊。它的胃口极好,吃食从不挑三拣四,你把铡碎的麦秸或者谷糠倒进食槽里,浇一盆涮锅的泔水,再撒一把豌豆料或者麦麸,搅拌均匀,它就会大口大口的吞吃起来。咯吱咯吱,咯吱咯吱,一连咀嚼几大口,然后咕噜一声,咽进胃里。在我童年或者少年的夜晚,满乡村里整夜响彻的都是这种温馨悦耳的牛的吞咽声;我和我的伙伴们就是伴随着这种声音入眠,伴随着这种声音走向成人,走出乡村,最后走进了城市的角角落落。

    少年时期的老黄牛总是用那双大眼睛温柔的望着我,久久的,如哲人一般;或者,用身子轻轻蹭我,伸出舌头舔我的掌心。它的脾气特别好,就连小孩子也敢于欺负它,在春天里,他们跳上它的背,拿一支短笛在唇边轻吹,而它却逆来顺受,毫不反抗。它干活从不惜力,只要一套进辕,它就会伸长脖颈往前冲,好象浑身有着使不完的力气;它的身后,是成片被深翻起来的黑色的土壤,是一望无际的碧绿的庄稼,是满眼金黄的秋天的收获,是一车一车满载的粮食和父亲枯皱的脸上难得的笑纹。村里人都说,再也没有像它这样温驯肯干的牛犊了。

    我们村东侧有一片树林。夏天天热,家家户户都要把自家的牛栓进树林里乘凉。牛们一边用尾巴驱赶着成群的蚊蝇的侵袭,一边悠闲的反刍,嘴角上吊一丝似坠未坠的白沫。后来,一头牛挣脱了缰绳,惊扰得村里所有的牛们都挣脱了缰绳。一时间牛声哞哞,牛踢踏踏,树林里爆发了一场史无前例的牛的战争。两头牛,皆牛头低垂,牛眼圆睁,牛鼻子里喷出呼呼的粗气,牛尾巴翘得老高,如同插在背后的一面旗帜;只见它们各自后退几步,突然便向前冲去,“嘭”的一声,牛头撞在一起,发出一声天崩地裂的震响。我们家的小牛犊也一改往日温驯的脾性,把一头身架比它大得多的老牛得直往后退,四踢在地上划拉出一道道白印;最后两头牛一直到树林边的水塘里。水塘很深,两头牛滑进水里,不见了身子,而牛头却露在水面上,依旧是牛眼圆睁,死死的在一起……

    小牛犊大概在我们家生活了七八年的时间吧。后来就老了,变成了老黄牛;虽然雄心依旧,可耕田拉车毕竟有些力不从心了。父亲就把它卖给了屠宰场。那天夜晚,屠宰场的人来牵它时,它不走,使劲的嗅着牛槽,望着牛屋,拿大舌头舔我的掌心,牛眼里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但它最终还是被牵走了。走出很远,我们还能够听到它那悠长而又满含凄凉的哞叫。而按照乡间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屠宰场的人把牛缰绳解下来,留给了我们。那条缰绳,是小牛犊刚到我们家时就系在脖颈上的,它见证着小牛犊成长衰老和为我们家终生劳作的全部历程。我们一家人望着那团缰绳,很久都没有说话。

    后来,乡村里的牛就越来越少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台又一台现代化了的拖拉机。农村没有了牛,也就有点不象农村了:掌鞭们祖祖辈辈使用的吆牛的术语,如今在现代化的机械面前,全然没了用场;那些牛兽医、劁牛阉牛的手艺人也不用再走村串乡了,没有牛,他们全都失了业;还有,赶牛的鞭子没用了,挂在墙头,被风吹雨淋得日渐衰朽;牛槽倒了,被挪用做了新屋的房基;牛屋破烂了,最终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轰然坍塌,于是顺便就盖起一座小楼来;那些与牛有关的工具,犁、耙、耧等,开始是堆放在墙角的,后来就变得陌生了,再后来呢,就彻底从人们的生活和视野中消失了。

   于是,我们家的牛,我们村的牛,所有乡间的牛,以及由它们所构成的那道曾经独特的乡间风景,就这样,悄然的逝去了。

                       《今日邓州.湍韵副刊》5月10日第2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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