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几年前的事了。
得到母亲病重的消息,我星夜兼程地赶回千里之外的农村老家。上火车前的那一刻,月台上,一位面目清秀的小姑娘在惨淡的灯光下忽然拉住我的衣角,低声求道:“阿姨,买一束康乃馨吧,明天就是母亲节了。”我望着小姑娘,一大束康乃馨正安详地躺在她的臂弯里,清澈如水的眼睛里满是渴盼。急于赶路的我,匆忙中买了一束红色的康乃馨。
一上车,整节车厢的眼睛都为之一亮,所有的旅客都对着我指指点点,夸我是一个孝顺的女儿,并说我的母亲一定是个很幸福的人。而我却惭愧地低下了头。
在我的记忆里,母亲这个词一直就是苦难的象征。母亲一生共养育了八个儿女。在我刚学会走路的时候,饥饿就剥夺了我吃奶的权利。八弟躺在母亲的怀里,叼着母亲早已干瘪的乳房,并扯得老长老长,警惕地望着打猪草的我。多少年了,这一情景仍清晰地刻在我的脑海里。母亲孱弱的身子早已被八个儿女吸干了。
列车有节奏地卡嗒卡嗒地响着,手中的康乃馨也随之微微颤动。雪白的车灯下,几滴露珠在花瓣间眨着晶莹的眼睛,整束康乃馨显得那样的动人,就像“意恐迟迟归”的母亲的心。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父亲做黄酒生意亏了本,变卖了家里所有的家当仍还不清贷款,从此不知所终。家里更吃紧了。要强的母亲没有倒下。为了八个正值发育的儿女,母亲亲自犁完了自家的地就走乡串邻为富人家犁地;为了八个渴求知识的儿女,母亲每周徒步五十余里为城里人送煤球挣钱。在我的脑海里,总忘不了母亲淋着大雨躬着腰犁地的情形!总忘不了母亲为了节省药费让儿女们把她埋在刚晒干的麦堆里为她治疗老寒腿的情形!
一路上,这束火红的康乃馨就握在我的手中,美丽了所有旅客的视线,却没有装点我暗淡的心情。
高三那年,我只考取了一所地区师专,家徒四壁的母亲再也拿不出一分钱,一心想考北大的我听不进母亲的劝言,决意复读。疼爱儿女的母亲那一夜第一次打了我。此后,从师专毕业的我就再也没有回家。我和母亲之间竟隔了一层多么大的厚障啊!
如今,母亲老了!她一定想她亲爱的小女儿了吧?她一定想见她亲爱的小女儿了吧!小女儿,这个让天下所有母亲感到温馨的“小棉袄”啊!而我……不知几回回夕阳下,母亲就坐在木格窗下等待我的归来!不知几回回梦呓里,母亲就在唤着我的名字时醒来!
赶到家里,母亲闭着双眼,一脸痛楚地躺在床上,脸色蜡黄。看着母亲沟壑纵横的脸,我不禁泪如雨下。母亲像一下子嗅到了我的气息,鼻翼微微翕动着,两颗浊泪顷刻溢出。我握着母亲粗糙而硌人的手,静静地坐着,一声不响。母亲和我,只用心交流。
过了一会儿,八弟进来了,轻声告诉母亲,说我买了花要送给她的,明天就是西方国家人人崇拜的母亲节了。母亲用鼻子嗅了嗅,含混地说,她只闻到野艾的香味。这时,我才注意到在母亲的木格窗下放着一束散发着幽幽暗香的野艾;这时,我才意识到我错了。康乃馨,是城市人的心情啊,五月的乡村,满山满野的只有野艾!虽然,母亲从来不知道什么花叫康乃馨,也从未听说过世上还有一个母亲的节日,但乡村的野艾已经是母亲心中真正的康乃馨了!
那次回家探亲,竟使母亲奇迹般地好转了!三年了,作为农民的女儿,尽管我戴着城市里才有的眼镜,尽管我知道母亲节是舶来品,但这一天是属于全世界所有母亲的。所以,此后每年的这一天,我都会从繁华的城市、杂乱的事务中抽出身子,赶回僻远的家乡,去看望我的母亲,去看望我的日渐衰老的母亲。母亲并不希望我为她送上一束所谓的康乃馨,她只渴望我为她送上一束鲜活的心情,只希望见到一个真实的我。
我多想在母亲的木格窗前站成一束康乃馨啊,在母亲的梦境里,永不凋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