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倒了,倒了。”在几个伐树工人的嚷嚷声中,树终于轰然倒地。
“这几棵树有点灵气,眼含热泪,是不是对老伯你有所留恋?”看着枝丫中流出的树液,伐树工人中一个年轻人对我戏谑道。
“真是有些不舍。”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看着地上一片狼藉,心中有些刺痛,头脑有些恍惚,倒地的树在我眼前渐渐地幻化成小小的树苗。
(二)
时间上溯至2002年冬。在我居所旁的小草河畔,我种下了四株杨树苗,想为光秃秃的河岸增加一点绿色。
当时,杨树俨然是树中之王,炙手可热。由于市场这只无形大手推波助澜,加之政府的宣传引导,全国不少地方都出现了发展杨树经济的热潮。据说,在苏北、安徽、山东等地,杨树林动辄几百上千亩,但这我未亲历。我所见的是,在我们当地,田间地头,沟路河渠,目之所及,一排排,一片片,杨树一统天下。就像丑小鸭一夜之间变成了白天鹅,杨树傲立树群。因而我这几棵杨树也算生逢盛世,赶上了好时光。
但对于她们,因为忙,我少有关照,每日经过她们身边,只是匆匆一瞥,而妻却呵护有加,并昵称她们“树妞”。不经意间,树妞们悄悄地长大了,长成了身高五丈、胸径盈尺的参天大树,就像自己身边的孩子,不知不觉就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我想,她们应是在快乐中长大的。你看,春天来了,很多树还在沉睡,她们就已张开了鹅黄色的小嘴,吐出纷纷扬扬的花絮,这虽让一些人生厌,但她们却并无恶意,只是想要把爱的种子撒向人间。且对于杨花,也是见仁见智,既有韩愈的“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也有苏轼的“不恨此花飞尽,恨西园,落红难缀”。夏天,是她们唱歌的季节,每天在风中拍着嫩绿的小手,哗哗地响,这不就是一个且舞且唱的歌者吗?即使到了霜剑雪刀的秋冬时节,她们也并无落寞的情绪,那已变得橘黄的叶子,总是顽强地与凛冽的朔风抗争,那刀剑似的枝条也总是直指雪龙狂舞,一片混沌的苍穹,处处尽显一个烈女子的风姿。
她们的这种表现,是不是为了不负人们的厚爱,为了彰显其家族目前在树木王国中的王者风范呢?我突然这样想。
然而造化弄人,市场无情,随着杨树经济效益的下滑,时至今日,像坐过山车似的,从峰顶到谷底,杨树跌落神坛,风光不再。而令人诧异的是,我的树妞们竟从今春开始就形容枯槁,失去了往日的生机与活力。
(三)
一个周末,我又在树下发呆,看着渐渐褪去娇艳的树妞,闪念间,我蓦然一惊,难道树妞有通灵之法,知晓自己已从俏公主变回了灰姑娘,不堪忍受如此巨大落差,要为自己的尊严与名节殉情?若真如此,树竟胜于人。君不见,在浮躁的当今社会,追名、逐利、恣意享乐、道德沦丧等等不齿之事不一而足,为美好爱情殉情的时有耳闻,但为捍卫清白之名而殉葬何人能为?
一阵臆想之后,心绪极为不佳,遂至家小憩,迷离之中忽觉香风袭来,旋即四位佳人飘然而至。举目观之,只见她们一袭白衣,外罩绿纱,手如柔荑,肤如凝脂,明眸皓齿,气若幽兰,但秀美的蛾眉淡淡地蹙着,俊俏的脸上带着浅浅的忧郁。她们轻移莲步,上前施了个万福,其中一位丹唇轻启:“先生莫惊,奴家四姊妹乃树妞是也,多有打扰,还望海涵,小女子这厢有礼了。”随即又道:“奴家姊妹此来,一则感谢先生养育之恩,二则向先生辞别。”
此时,我刚定下神来,闻听此言,又是一惊:“仙娥意欲何往?”
一女向前拜道:“鄙家族本乃柴门小户,多年来与柳、槐、榆、楝、椿等众姐妹在山间村野相处甚欢,未曾想,却被抬上神坛又狠狠拉下,无端受辱,心有不甘。今欲浴火重生,或做梁栋,或做板材,或做柴薪,也未可知。”说罢泪眼婆娑。
我忙言道:“仙娥切莫自惭,贵家族既登高位,就有上位之道理,并非浪得虚名,且不说这些年来贵家族帮了多少农民致富和企业发展,往小处说,你们为我和邻人遮阳避雨,就赢得了一片美誉。”
又一女上前拱手道:“先生谬赞了。奴家无古树之珍,无名木之贵,无香花诱人,无果实惠民,即使在旧时姐妹中间,也无柳之婀娜,千百年来为文人墨客所钟爱;无槐、榆、椿之质朴,用槐花、榆钱、椿叶丰民众之餐食。况絮如飘雪,为人诟病。今奴家姊妹去意已决,还望先生成全。”
我正踌躇,又一女子深施一礼道:“承蒙先生一家关爱,奴家姊妹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十六个春秋,此生无憾矣。临别之际,小女子有一言忠告:先生生性耿直,不善迎奉,嫉恶如仇,当防时俗难容;先生常有工作之累、家事之烦、伏案之劳,还望身体为要。”言毕,四女齐行跪拜之礼,而后身影弥散。
我愕然片刻,方慌忙起身道:“仙娥好走。”未料一急之下,竟翻坐在床,原来是南柯一梦。
将梦告与老妻,她也称奇,于是决定遵树妞所嘱,让她们得以涅 。
(四)
伐树现场传来年轻人的歌声,是阎维文的《小白杨》,急匆匆赶去,但见拉着树妞的汽车刚刚绝尘而去。我突然心中酸楚不已,想起黛玉的《葬花吟》,不顾邻人和路人的侧目,向着车去的方向,高声吟诵起来:“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顷刻,泪水挂满了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