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大地上,这东西无处不生,无处不及。据查,异 的土壤也不排斥它,就是在四大洋中有争议的荒岛上,也缺不了它。
寻常人仿佛不大留意野苋菜的有无,可是对于险远求生者来说,他们则不会漠视它,“留意”是不够的,而且是大大地“在意”。倘若探子们冒入绝境,几天都弄不到吃的饥火中烧,能采到几株野苋菜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遇夏,这东西在郊外的径边、塘沿、田埂、坟场或树林之下,生发极盛,嫩黑的叶茎逼得周围大小长短的碎英蔓卉都喘不过气来。不客气地说,在这些地方谁具有强烈的求生欲,谁就强盛不灭。
春雨一过,它们便以虔诚去面对城里闲妇的笑脸。这批人口舌乖巧,以食野鲜为光荣,从不食用过夜的东西(这些年忽然时髦起来)。于是,将采回的野苋菜拿进厨舍洗濯、焯水、握团团,只弄得异味绕梁,清气满宅。
前年夏天,我回故乡呼吸“高氧”,但见房前舍后乃至荒陋垣根,茂生着成片的野苋菜:黑绿绿、肥嘟嘟的,煞是可爱。然乡民们现在谁还稀罕它们呢?都厌恶它们故意猛生乱长,有碍卫生,惹人烦燥。
城里人可不这样,都说这东西有实力,口感特别,有嚼头,能入药医病,定比家苋菜颜值高。拿上灶台去,无论怎样炮制都是好滋味。
都晓得,野苋菜的生命力十分顽强。
时光已临中秋,苍茫的郊野上,它毅然以端正的威势茁生着,绝无倦怠之色。这毕竟是大自然的力量,天天给它加油打气,以资鼓励。
野生东西很是奥妙,远离人群又亲吻人们,这种抽象意味以至迷茫得不可解,不可思,不可获,正如诗人脑皮层下活跃的风影。我总是固执地独往郊野,去消受捕风捉影的欣悦(且不管别人烦不烦)。正是因了风难扑,影难捉,反倒兴致盎然,而且能将你引进 “空” 的世界,带入诗流奔腾的兰谷。我很喜欢捕风捉影这个词汇,不小心又滑到希腊狂想曲里去了。古人云:狂想虽有罪而不加刑焉。月宫既能生桂树,野苋菜一定也能生长,何不栽上两株?!
于僻幽处见奇迹,于坷垃缝里拾钻石,这是人生四大快事之外的快事。于是我窃思,凡自己发现的东西,外人的眼内不能拥有。为什么?——这未可知的发问,才是人生最快乐的答卷。
马路那厢一家后园,植有围墙状花椒刺架,间生十几株野苋菜,膂干挺拔,枝穗迎风。抑或是花椒刺的威力,它们居然得以完美生存,很快活。我实在为之庆幸,为之讶异!这便是我之发现,外人眼睛无资格拥有它,因为他们实在憎恶等闲无奇的东西。
今天早起,我穿上夹克独往河上遛弯儿,偶见石缝中突兀着一株茂盛的野苋菜,生势如春。当肃杀欲来,冷风渐紧之期,我猛然为它又吃一惊!在我的眼睛里,不,在我的梦里,它摇动的菁华永久不灭,同时我的敬意久久地留在石岸,留在它旺盛的秋光里。